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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三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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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楚门。

如果说世间还有阴阳,还有明暗,还有日月,还有昼夜,那大抵便如此间面前这矗立于霁月清风、昂立于枯叶烟尘之中的二人。

一黑一白,一明一暗,一人隐于月影,一人现于月下,一人一身黑袍,一人一袭白衣,一人如鬼,一人若仙,一人教人看不真切,一人偏教人不愿看清。

他们便如事物之两方极端,针尖对麦芒,所有人也都希望他们对立,可所有人又都害怕见到他们对立。

二长老低下头颅,似是怀着对天下的愧疚,讷讷道:“你可要杀我?”

白衣老者默然半晌,忽地轻叹一声,道:“杀你又如何?不杀你,又如何?”

二长老轻声道:“刺我一剑,你或可好受些…”

白衣老者鄙夷一笑,道:“你莫不是觉得骗我取了假的‘楚祖印’,你便很有面子,便已证明,你已胜过我?”

二长老惶惶道:“不敢有此想法…”

白衣老者点点头,忽地沉声道:“我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对我?”

二长老做引颈就戮状,道:“你可以杀了我…”

白衣老者道:“杀了你,又能如何?‘楚祖印’呢?”

二长老道:“你拿不到…”

“唉…”

白衣老者长叹一声,又像是有些自嘲地笑笑,说道:“我就说嘛,杀了你,又能如何呢?”

白衣老者说罢,转身便欲走。

二长老一愣,忙道:“你到哪里去?”

白衣老者没有回头,只说了句:“找‘楚祖印’去…”

白衣老者要走,二长老不会挽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挽留,也更没有资格挽留,说实话,一个已年逾古稀的老人,将一生都奉献于一件事上,到头来,只换了个一无所有,他是一个可怜人,可怜人,便不应当再受奚落欺负。

可可怜人也必定会有可恨之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因此,有人便已不希望他走。

“站住!”

别人教他站住,他本可不站住,可他的心中却终是有不甘,他便站住。

可他仍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何事?”

冷森的月下,不知何时便已出现一人,不同于二长老和白衣老者的黑白衣裳,这人却是一身黄袍,极精制秀雅,若不是看他满面皱纹横生,倒真会误以为是哪门富家公子,此刻,他缓步而行,姿态有理,神情谦恭,不像是富家子弟,倒像是富家老爷了。

这人一出现,楚门子弟便齐跪倒,口尊:“见过三长老…”

楚门三长老,楚门谜一样的人物,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相传三长老年轻时身为楚门暗处翘楚,专门为楚门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待楚门平息西域事物,暗处撤裁,三长老因功劳甚大,便被许为楚门三长老,地位一跃千丈,真正成为几人之下,一人之上的人物。

当然,也有明眼人说,三长老是因知晓太多楚门机密肮脏事,楚门对其又不好卸磨杀驴,无奈之下,才给了他这么个有名无权的虚职,而楚门暗处也一直没有被撤,不过是换了个掌权人而已。

说到底,楚门三长老,包括楚门中的每一个人,不过都是楚门之中的一粒棋子,而执子者向来只有一个,便是那位高于云巅之上的人,楚家家主——楚南天。

可三长老自打坐上长老之位,数十年间老实本分得很,从不惹事生非,在楚门门众间口碑也是极好,因其平素喜穿黄衣,楚门子弟遂送了他一个“黄仙”的称号,以示尊重。

相较之下,楚门三长老的人望较之大长老与二长老,还要更胜一筹。

这数十年间,楚门三长老除了读书,便是与大长老二长老待在一处,据说是在练一门不知名的神功,至于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除此以外,楚门三长老的全部时间便是出外游历,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何处,他也从不教人跟随,早年,楚家家主担忧其出外与敌派秘通,遂遣人暗中跟随,可暗侍的结果往往是要么断腿,要么断手,只是性命无虞,加之多次过后,楚门也并未有任何损失,楚门仍旧是那个西域最强大的楚门,久而久之,楚中天对三长老的行踪,也就不再过问,甚至还美其名曰:“率性而为,着实令人艳羡感佩…”

为此,楚门甚至还曾掀起过一股“离家出走”之风,“出走者”大多是仿效三长老的“率性而为”,可在楚中天明里暗里,使上各种手段,不留痕迹地弄死一大批“跟风”的“出走者”后,这股“离家出走”风才算是彻底刹住,那几个月,楚门人心惶惶,再也无人敢“出走”,也再也无人敢谈“出走”,可唯有一人例外,那人便是三长老。

那段时间,三长老依旧每天一袭蓑衣笠帽,手提一壶清酒,昂首行于楚门道间。

那几个月,应该是三长老过得最为舒坦开心的时光,因为楚门上下人人畏“出走”如畏虎,甚至便是平日里难得碰见他,也再没了昔日的惊喜兴奋,而是匆匆走过,好似他已成了真正的猛虎一般。

而楚中天对三长老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门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以说,三长老是楚门最有特权之人,也是最特立独行之人,不同于大长老的古怪阴鸷,二长老的平易近人,三长老是活在画中,游于云里雾里的神仙一般的人物。

所以,当三长老甫一出现,楚门子弟的眼睛便也为之一亮,甚至于那白袍白髯的白衣老者,此刻,在他们的眼中,也已变得不再那么可怕,甚至,还有些可爱。

“我言古刹多罗雀,钟鼎烛头满灰尘。仙人与我一道走,踏空直上玉宵庭。庭前大雁如大雀,檐间小蚁似小蛇。操戈同舞共一室,暗笑明言古意生。我道仙人不比我,凌霄暗渡醉逍遥。仙人讥我不识春,一夜良宵空萦负…”

三长老的气场总是如春风拂面般清爽,尤其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文雅意趣,便绝非大长老与二长老可比。

白衣老者眯缝着眼,细细地打量着三长老,道:“是你?”

三长老一抖袍袖,点点头,说道:“是我。”

白衣老者似有些怨气,一皱眉,说道:“你可知那‘楚祖印’是假的?”

三长老也不啰嗦,干脆道:“知道。”

白衣老者又道:“是你?”

这次,三长老却道:“不是我。”

三长老说罢,抬头望了远处的二长老一眼。

白衣老者随着他的目光,亦望了二长老一眼。

楚门子弟也全都调转头,齐齐地望了二长老一眼。

唯独大长老没有转头,亦没有动。

二长老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三长老。

众人便又都望向三长老。

三长老有些无奈,也只是无奈地笑笑,而后,便伸出右手,自怀中摸出一个青布包裹,然后,在万众瞩目下,缓缓地打开。

一枚古朴的铜印便展现在大家面前,伴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经过岁月洗涤沉淀下来的沧桑。

“楚祖印!”

众人惊呼出声。

白衣老者冷眉倒竖,音冷似冰,道:“果然是你…”

三长老轻叹一声,道:“楚门门内多钟音,多似我心不矢渝…”

白衣老者冷笑道:“你倒真不愧是楚门的一条忠犬…”

三长老轻轻地低下头,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白衣老者忽地转过身,再不去看三长老。

晚风悲凉如雪,多情似秋风画扇。

过了许久,不知是多久,白衣老者轻叹一声,道:“可还记得你我初见?”

三长老猛然抬头,眼中爆出一团神采,连连点头道:“不敢忘…”

白衣老者索性盘膝坐于地上,支手拄头,道:“那是何年?”

三长老“哈哈”大笑,也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道:“貌似是庚午年…还是戊己年…”

白衣老者眼神呆滞,道:“快十年了…”

三长老神情恍惚,道:“十年啊,转瞬即逝…”

时光倒转,如信鸽般带着对遥远的回忆,珊珊飞去……

那一年,他们还是坐于树下饮酒论道的两方“无用人”,胸中无沟壑,腹内无千言,他们的相遇也颇具意趣,三长老在楚门下开了间小酒馆,木质招牌,生意惨淡,已多日未开张,那日,白衣老者打马路过,欲讨碗酒喝,彼时的白衣老者尚未一袭白衣飘然若仙,而是一身麻布缟素,骑着一匹比他还要瘦弱的小马,马头挂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手中攥着半个烂苹果,苹果只是放在嘴边,不知为何,却迟迟未曾下口,一双被脏乱长发遮住的眼眸正定定地望着酒馆那块木质招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彼时的三长老正搬来一条长凳,倚墙而坐,身上依旧是那件万年不变的黄袍,神情优哉游哉,观看着穿街而过的行人和车马,脸上不时地变换着表情,似喜悦,似哀伤,似惆怅,直到白衣老者打马停在他的客栈前。

两人互看彼此,有些发愣,良久,才听三长老轻声说了句:“请进…”

白衣老者点点头,栓马进店。

小店不大,却很干净,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张桌子,四五条长凳,除了白衣老者,再无多余一人。

白衣老者坐定,也并未见有小二招呼,只有那个身穿黄袍的老者笑呵呵地向他走来,低声道:“客官来些什么?”

白衣老者呆呆地望着三长老,似是有些不解。

三长老尴尬一笑,道:“小店小本经营,平素便没有多少客人,用不了那许多伙计,只我一个人,足矣…”

白衣老者点点头,暗中轻舒一口气,道:“半斤熟牛肉,一壶酒…”

三长老答应一声,道:“您稍等…”

说罢,便向后房走去。

霎时一阵静寂。

白衣老者无所事事,便起身去屋外,也学三长老一样,坐在长凳上,打量起来往行人来。间或与他的瘦马谈笑一二,也不管瘦马是否听懂,每每讲到兴起,便重重地拍拍马头,惹得瘦马打一阵不快的响鼻。

半个时辰过后,酒菜上齐。

白衣老者狼吞虎咽,三长老依旧坐在店外长凳上,笑看云卷云舒。

菜上得很慢,白衣老者吃得却极快,几盏茶的功夫,桌上便已是杯盘狼藉,菜汁酒水洒了满地。

白衣老者刚欲起身,三长老便已如鬼魅幽灵般站在他的身侧,笑眯眯地问道:“客官,吃得可好?”

白衣老者忙点点头,表示满意。

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便这般相对无言地站着,如两尊已塑好风干的蜡像,一动不动,一个不说,一个也不问,一个在等待着什么,一个也在等待着什么。

三长老是不敢问,只因他开饭馆至今,已有许久未曾开张,却不知在客人吃完饭后,是该主动询问客人结账,还是该等着客人结账,做买卖的,都希望有回头客,“顾客是上帝”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便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他在等待……

而白衣老者在等待,是因他实在是身无长物,浑身上下,除了他那件缝缝补补的麻衣缟素,便只有那匹瘦马还算是值钱些,他紧皱眉头,思虑再三,而他的那副纠结的神情,看在三长老的眼中,却像是在纠结该给多少小费,或者该不该给小费。

“算了,看他穿得破破烂烂,估计手头也不宽裕,他若是给足我银两,大不了我再免他几文钱,大家都是江湖人,出来混也都不容易,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遇便是缘分…”三长老心中想着,故而愈发地不急,态度比之方才,反倒更和蔼几分。

可三长老愈不说话,白衣老者的心中便愈加慌张。

“不知这掌柜的在打什么算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白衣老者心道,眼珠子转了几转,面皮也泛红了。

最终,在三长老和气的目光下,终是再也撑不住,弱弱地问了句:“您觉得…我那匹瘦马如何?”

三长老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此问何意,却也并未多想,只当做客人与掌柜间的闲聊闲话。

三长老匆匆地瞥了一眼那匹在骄阳下垂头丧气、病恹恹的瘦马,心中不屑之至,面上言语间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敬,忙轻捻胡须,微笑点头道:“嗯…瘦而有神…骨骼惊奇…实乃宝马良驹…”

白衣老者一听此言,原本已黯淡的眸子瞬间爆出光彩,忙问道:“那依你看,我的这匹宝马,若是卖了,可卖几两银子?”

三长老心中鄙夷道:“还卖几两银子?便是白给,都不见得有人要,骑之无力,杀之无肉,堪比鸡肋…”

心中虽这般想,面上却是绝对不敢这般实话实说的,只得硬着头皮扯个大谎,道:“可卖二两纹银…”

白衣老者一听,像是瞬间来了底气,“哦”了一声,点点头,捻捻胡须,身子也立马坐直了,高声喝道:“掌柜的,结账!”

三长老大喜,心道:“古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果然,是个人便喜欢被别人恭维,嗯…看来,以后要多多利用这招,若是精通此道,难保来日不会财源滚滚啊…”

想到此,三长老笑容更盛,红光满面,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不少,忙更加客气地说道:“共计一两银子…”

白衣老者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难色,只说了声:“好…”

三长老便又陷入无尽的喜悦之中,想不到,在小店亏本经营两月,将要倒闭之危难关际,竟然赚了一两银子,这可真谓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哈哈哈,该着我今日走运,果然财运滚滚来,是谁也挡不住啊…”

可待三长老再回过神来,白衣老者不知何时早已走到店门外,脚步匆匆,貌似已是不打算再停下来。

三长老再也忍不住,喝道:“客官,哪里去?”

白衣老者头没回,脚没停,说道:“吃饱喝足,多谢款待…”

三长老忙追出去,高声道:“客官,酒菜钱忘记付了,小店小本生意,经营不易啊…”

不承想白衣老者挥挥手,道:“店前一匹瘦马,你说它值二两银子,我就把他留给你,抵酒菜钱,至于剩下的一两银子,你也不必再找,就当是我白送给你的小费了…”

听到这话,三长老一张红脸已气得泛白,浑身颤抖不止,愣愣地看着店前拴着的那一匹瘦马,只觉五内俱焚,七窍生烟,偏偏这时,那匹瘦马正赶巧不巧地拉了一坨屎,正好拉在店前墙边的那一条长凳上,还打了一个生平最响的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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