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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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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我住的地方藏在紧挨着街区的被前排的楼房遮挡着的民区里。说是民区,大抵和贫民窟差不多,房子多数还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筑……年代可能还要更久远一些,因为都是些土砖瓦片的房子。

这里住着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群。民工、小贩、手艺人、鸡头、流莺、几乎承包了全城狗皮广告的江湖骗子……等等,五花八门。这里污水环流,这里垃圾乱弃,这里的某些角落堆着一篓篓一堆堆的针筒之类的医疗废品……这里稍有头脸的人都避之不及,这里住着的人都极欲逃离……

这里,曾是我居住的地方。

在这里,我不怕被看到。因为这里只在路口有一盏灯,其余路段天黑了连路都看不清更别提人了。

但是我还是很小心,在门侧往里偷窥。

谁知,刚探头就被蹲在地上洗碗的母亲逮到了。

我一慌,慌忙低头喊了一声‘妈’就溜了进去。我原以为她会出声的,可出奇的是,她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碗冲刷完、叠好,整齐地放到桌上。如果是平时,我玩得那么晚回来,她就算不骂也会唠叨几句的。屋里只吊着一个灯泡,橘黄的灯火并不明亮,我放下书包,侧着脸瞄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见到她的眼角有些闪光。

“先吃饭。”

“哦……”

我偏着身子对着她,挪到桌子边。

母亲转过身,手在身上擦了两下,“我下去看档,你姐还要上晚自习……”

“哦。”

“吃完不要出去玩了,写写作业,早点睡觉……”

“哦。”

“你,以后要听话……”

……

我记得很深,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语文老师已经通过小店的电话联系过母亲。他没有说具体的原因,只是道了歉。

为了等我,母亲把饭菜都用热水温着,但她出门之外,我却没胃口。我倒是不怎么挑食的,也没资格挑食,只是吃了两口饭,才感到嚼起来脸疼,扯着都疼。不吃又不行,母亲会知道,倒掉就更罪大恶极了。我只好和一点菜汤,再加半碗白开水,‘呼呼’几口把剩下的半碗饭囫囵吞了。

把碗洗了,我才想起来照镜子。之前一直不敢看,现在觉得应该消了很多了,但一看还是愣了一下。左脸肿的很明显,看着就像嘴里含着一个大饺子。我有点沮丧,洗湿了毛巾捂着,这才感觉好点。

往常这时候,我一般会出去玩,或到母亲的水果档帮忙,或找有电视的地方看电视,或找李辉他们出去瞎转悠……总之没有个9点10点都不会回来的,因为一个人呆在家里太没劲了。但是今天我却不想出去,于是趴在饭桌上做了一会儿作业,可一个人安静下来后,才觉得真的很痛。

忍着做了一半作业,实在难受的很,连头都有点晕乎了,我就迷迷糊糊地洗洗脸洗洗脚上床了。

我天真的以为睡着了就会好了,谁知没过多久,全身就又闷又热,身上一直冒汗。我想踢掉被子,却发现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连翻身都不行,唯有一直迷迷糊糊的,感觉快要死了一样。

吱。

熬了不知多久,昏昏沉沉间听到开门声,我才稍稍醒觉。

“哎,好闷啊。”

“嘘。”

“他睡了?”

“小声点……”

“哦……”

……

半睡半醒的听到母亲和姐姐的对话,我才感觉安心了,意识又逐渐模糊。而就在睡着的前一刻,我感觉身上的被子被扯了两下,已经不怎么痛的脸被摸了摸……恍惚间,还听到了抽泣声。

“喂。”

我一惊,醒了。

谁?

我睁着惺忪的眼。房间没有开灯,不过外面的灯还开着,光通过隔板的布帘透进来,勉强能看见东西。母亲和姐姐的床铺在里边,但我只看见了姐姐睡得熟,却没有看见母亲。我迷糊了,挪头看了下床头的小闹钟。第一眼,我以为看错了,眨眨眼,才看清楚,的确显示的是4点出头。

我揉揉眼,透过隔板的缝隙朝外看,只看到光影晃动了一下,随后母亲就掀开布帘轻步走了进来。

我抬起头,她低下头,然后她愕了一下,声音很轻,“怎么了?”

“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还早呢。”她用橡皮筋将头发扎成马尾,然后拿起放在陈旧的木柜上的黄色外套。

“我不想睡了。”

“还疼吗?”

“呃,不疼了……”我见她看着我的脸,才想起来,摇摇头。

“再睡一会吧,不上学。”

“睡不着。”

“那,要不要去老街?”母亲想了想,问。

“嗯。”

我连忙点头,怕她反悔,急忙爬了起来。

“穿多点衣服,今天只有4度。”

“知道了。”

虽然没觉得多冷,但我还是听话地多套了一件衣服。母亲拎着暖水瓶给我倒好了水,等我一出去,就用热毛巾给我擦了几下脸。平常的时候,她都是使劲搓的,但今天她却只是轻轻地抹。

“喝点水吧。”

“嗯。”

我喝了一口温水,看着她打开门,把自行车推出去。房子就二、三十平米,还被隔成了里外两间,本来就逼仄,没了自行车,总算是有个活动空间了。我喝完水,没羞没臊地在洗漱池撒起了尿……说是洗漱池,其实就是水龙头下面的一小片向下水口稍稍倾斜的一两平米地。这类房子,本就不讲究,用木板间开,里面睡人,外面就是多功能空间。进门左边是厨房,摆张桌子就是饭厅,中间一点是客厅,进门右边是洗漱池,也兼顾浴室的功能……偶尔应急,还可以当洗手间……用洗脸水冲干净,正好母亲拆下了自行车后面的大篮子,我就帮她拿了进来。

“冷不冷?”

“不冷。”

“要不要手袜?”

“不要,不冷。”

“到外面就冷了。”

母亲推着自行车,又有点唠叨了。不过从巷子到街口就一会儿,她骑车载着我,就不怎么说话了。

虽然不感觉冷,我还是两只手插在她外套的兜里,左顾右盼。

老街不是指一条街,是指一片区域。跟我们住的地方大概是一个年代的,建筑的样子都是一样的老旧。不过,比起我们住的那一片,老街是由以前的集市衍生出来的市场,所以附近的地段都蛮有价值,新建的楼房就要多许多。整条街,新楼和瓦房相邻间隔,看着有点格格不入。

才4点半,天还黑森森的。街上没什么路灯,即使有星月映照着,也只勉勉强强可以看清楚十几二十米远的地方。我觉得,如果不是那些新楼房,周围的环境和之前看的僵尸片的场景很是像。特别是那每隔一段路就有的大大小小的巷子,望进去黑黝黝的,总感觉里面有什么在晃动。

还有,紧邻老街侧面的那一座小山。我抬眼望去,只能偶尔通过建筑的间隙瞧见一点点轮廓。

据说,这座山是抗战时期的一个小战场,上面死过很多人。我从不怀疑,因为那上面就有纪念碑,我们每年都要去扫墓。不止我们学校,全镇的学校都要去,除了幼儿园。这也是李辉和王树他们最喜欢的学校活动之一,因为可以看见别的学校的女生,没事还可以挑衅别的学校的男生。

突突突——

忽然,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

车灯从我身后照到前面,映着影子,也照亮了前路。我希望能照的更久一点,但摩托车很快就超过去了,然后越走越远,变成了黑暗尽头的一个小光点,消失不见。还好不是对头车。我讨厌黑夜的对头车,记得一年前,母亲就被对头车的车灯刺了眼,结果碾到了路上的石头,摔了一跤。

我想长大了,一定要买一辆摩托车。这样,母亲就不用蹬自行车了,也不必用自行车载货了。

嗯……

我忽然想到,为什么不是一辆汽车?这样就不用吹风,不怕下雨,也不会摔倒了。我微微往前倾,脸挨着母亲的后背。街上仍然森黑,只有偶尔一两点灯火在眼前掠过,但感觉却没那么怕了。

“要不要吃油条?”

“不要。”

母亲一问,我就知道快到了。偏头往前望,果然望见了前面的一间店面的灯光。这是家老字号的早餐店,最显眼的就是门口驾着的一口大油锅。老板是个大胖子,正在忙着炸油条和麻圆。

刚炸出来的油条和麻圆特别好吃,但母亲最怕上火。我忍住了,把视线转向街道的最远处。

在那里,许多光点像萤火虫一般聚着,在黑暗中形成一个光团。

我听到摩托车和货车的‘滴滴’声,还有一些人声,然后就叮叮咚咚、咋咋嗡嗡的满耳聒噪了。

“坐好了。”

到了批发市场,母亲下了车,我也想下来,但她不让。

经过第一家档口,她就朝门口的一个正在算货的粗壮的妇女打招呼,“哎,老板娘,那么早啊。”

“早屁啊,都什么时候啦。”

“车来啦?”

“还没呢,哎,把儿子带来啦?”

“是啊。”

“嘿,帅小子。”

“哪里,丑儿子一个哈。”母亲还是笑得挺开心。

“丑什么丑,多俊啊是不是,小帅哥要不要吃苹果?”

……

我连忙振动式摇头。从小到大,我吃的最多的就是卖不出去的苹果,所以对它是深恶痛绝的。这家店还是主批发苹果的,门口一箱箱的苹果堆得像几座小山一样,看着就已经是我的噩梦了。

“不要惯他,我去里面看看啊,等会再过来。”

“好咧,给你留两箱最好的。”

“你说的啊,先谢谢了啊。”

……

“老板早啊……”

……

“老板娘……”

……

不到五十米,母亲就跟一条街上大部分的批发户打了招呼。我坐在后座上,不时点头摇头回应着别人的善意,有点小嫌。再看看母亲,从头至尾挂着温善的笑容,似乎永远都不会烦厌一般。

“冷不冷?”

“不冷。”

我下来,左右看了看。街上灯火通明,路边各种水果成箱扎堆,看的人却不多,稍有些冷清。主要是天气太冷了,多数人都躲在店里,都在等待。母亲把自行车推到树下锁好,回身看我,看我的脸,眉宇间的皱褶微微松弛了一些,问,“饿不饿?要不要买点东西吃?去买个包子吃吧?”

我忙点头,“嗯。”

母亲伸手进裤兜,探了几下,有些费劲地抓住一沓零钱,给了我两块钱:“嗯,去吧,不要走远啊……”

“你不要吗?”

“我不饿,你去吧,不要走远啊。”

“喔……”我拿了钱,迟疑了半秒,然后才离开。

“不要走远啊!”

“知道了。”

我不太以为意。从记事起,我就有来市场,只是不经常。有时候是像今天一样跟着母亲来进货,有时候是跟她或者姐姐来买菜,或者跟李辉、王树他们过来玩……总之,对周围可说很熟悉了。

不过,当我从街口拐弯一看,却发现包子铺还没开门。

“不会倒闭了吧……”

我嘀咕着,却知道不太可能。这包子铺是很有名的,每天能卖好几千个包子,每天的蒸笼要叠好几栋,每栋都有两人高,生意好的不得了。特别是那个大肉包子,有张开的巴掌那么大一个,里面有大半个蛋,几块大肉,还有萝卜丝、韭菜……想想,我就流口水。可就是贵了一点,别人包子卖五毛钱,它卖2块,所以我也不是经常吃。像母亲,她就更不舍得吃了,觉得太奢侈。

我望望街口那一边的大棚,再看看母亲那一边,犹豫一下,还是逛了过去。

咔咔咔、滴滴滴、吵吵吵……

推车的小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机动车的鸣叫,人的吆喝……这是真正的菜市场,还是批发市场。

我在路边走过,瞧着里面热火朝天的情景,没进去。倒不是嫌弃,而是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而且,等会母亲进完货,也会过来的。因为5点多6点钟的时候,菜都批发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会开始抛售。那时的菜,不仅新鲜,而且便宜,跟批发价差不多,比到早上才买划算很多很多。

水果和蔬菜不一样,水果隔一两天没事,蔬菜一般要淋水加重卖,别说隔一天,早上卖不出去到晚上就变样了。我常来,耳濡目染的倒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水果和蔬菜的批发时间也是不同的。蔬菜一般在2点左右,而水果是5点左右。为什么?因为卖菜的、做早餐的一般得在6点7点开门,不提前3-4个小时准备就耽误了。卖水果就不同,早上8点以后开门都没问题,自然可以晚点进货。

当然,也可以偷懒,不过最好的都被挑光了,就不那么划算了。我从路边绕过去,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

这是一大片原野,有荒地,有菜地,稍远一点还有一个小水塘。

我只能看到这么远,再过去就太黑了,还有起了一点雾,路灯照不过去,半点东西都看不到。

不过我却不怕,因为来过,知道望不见的那一边还是荒地和菜地。而且,不远处的菜市场人声鼎沸,气氛跟鬼片不太一样,没有怎么吓人。我俯下身,看着菜地里的一些白点,很是奇怪。

冰嘢。

我新奇地走下去,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应该说是霜,薄薄的一层,捻起一点,转眼就化掉了。

嘿。

我玩心大发,左捏捏,右挑挑,没事又踩踩……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的霜还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回老家,早上五点六点,公路的两边是望不尽的田野,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都是灰白色的。

这一点点就差远了。

我想着,却还是开心,往荒地里面找。路边是很少的,但越往里就越多,全铺在菜地、草地上。

直至快到池塘边,我才反应过来。再朝前看,前面就很黑了,雾也浓,影影绰绰,有些吓人。我吞了一下口水,正要回头,视线却无意地在池塘中心掠过,然后被一抹艳丽的红色吸引了。

竟然是一朵莲花。

我有些惊讶,不由得仔细看了看。

在水草间,浮着六、七片半径大到餐盘、小至鸡蛋的叶子,那朵莲花在其上微微凌空,仿佛一团火焰。

我见过冬天开花的莲花,因为本地就是个莲花名地,但是我从没见过冬天还开得这么好看的莲花。虽然只有一朵,但看着,好像在发光,像是把周围都点燃了,连雾都变得像蒸发的水汽一样了。

唦。

忽然刮了一阵风。

我刚想转身离开,不禁打了个冷战。哈出一口白气,我又看了它几眼,然后发现一抹白色散了开来。

我当即吓傻了。

以那朵莲花为中心,水面无声地结了冰,并以看得见的速度向外扩散,不一会儿就蔓延到了岸边。

我只感到一热,身上‘唰’地一下有什么扩开,周围就蒙上了一层冰渣。

“喂。”

我一愣,抬起头。

在冰面上,淡淡的雾气在火红的莲花上面摇曳着,剧烈地变幻着,拢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我张大了嘴。

正常人都应该害怕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出了神。与它对视了好几秒,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鬼啊——”

然后,我掉头就跑。

“妈呀,妈呀——”

我一路狂奔,差点摔到地里去了,就算到了路灯下也不敢停。扭头瞥一眼,后面没什么跟着,池塘那边也和之前一样被雾气笼罩着看不清了,但我还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街尾跑到了街头。

路边停着许多拉货的车,有一些司机、上货的工人各自在忙,这时候看我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啊!啊——”

我惊魂未定地喊了两下,捏着拳头咬着牙给自己勇气,全身却还是颤栗。

假的,假的……

我恶狠狠地念叨着,跑进了市场,直到置身人群中了才没那么害怕,但脑子里还是那个雾。

它想说什么。

可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快要哭了。我猜我是没睡醒,或者是饿了,因为人家说,没有休息好或者饿了都会出现幻觉。整好,包子铺开门了,于是我赶紧买了大包子,拎着就向母亲那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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