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长发乱糟糟的，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将他整张面孔都覆盖住了，只露出一双黝黑而极其亮的眼眸；
身上穿的衣物也脏兮兮的，只从那脏污之间偶然露出的一角繁复的花纹能看出，这个人之前的身份也许很显赫。
自她在武安侯府睁开眼以来，她还未曾见过这样脏乱的人。
即便是那几次出街游玩，街上也见不到一个乞儿。
但是在最为富丽堂皇的皇宫，她却见到了。
这真是一种讽刺。
他的眼睛灼热地盯着她，嘴中“啊啊”地说着什么，手上不停地比划着。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还伸出手想抱抱她。
只是他似乎发觉自己的手太脏了，愣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去，眼泪也簌簌地流了下来。
看出了他没有什么恶意，白洛洛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戒备和害怕。
她歪着头看着他，带着好奇开口：“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啊啊……”
他手上不停地比划着，指了指地上一株正冒着緑芽的小梅树，白洛洛顺着他指的方向低下头仔细看，才发现那梅树四周的土竟是浸满了墨汁。
联想到皇贵妃说过的墨梅的事情，白洛洛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激动地拍了拍手，“你是说，你原本是一员侍弄花草的匠人，被皇帝派来培育墨梅，但是你一直没有成功，遭到了惩罚，直到你培育出墨梅才能免受惩罚……所以你就变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听完她兴高采烈的一番描述，他摇了摇头，最后又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我猜对了一半？”
白洛洛有些垂头丧气的。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自己沾满了墨汁泥土的手在本就脏污的衣物上擦了擦。
“我的晨哥哥很有权势，而且心肠很好，若是我将你的事情告诉他，指不定他能够帮你出去。”
这样一个口不能言的人在宫中该是何等的寂寞，而且这四周人迹罕至，他应当是独自在这里生活。
白洛洛心生怜悯，她见他又低头开始莳花弄草，忍不住跟他一道蹲下身来，“喂，你听到我说话没有？你想不想出去？”
正在专心松土的他偏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叫她看得愣住了。
这个人的眼神……掺杂着爱、恨、不舍和其他更多复杂的情绪。
就在她被这一眼看得愣住了的时候，他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竟还想待在宫里？”
不由得撅起了小嘴，白洛洛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想在宫中待着。
“宫里有什么好的？一眼望去只看得到这四四角角的天，规矩又多，人人都藏着心机算计，就像那个皇贵妃，我只一眼便能看出她不怀好意。”
有这样一个只会听、不能说的话在跟前，她不管说什么话都不怕被传出去。
她索性将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与他听：
“你知道吗？下个月初九我便要和晨哥哥成婚了，按照我大姐姐的说法，晨哥哥思慕我许多年，必然会珍之重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着晨哥哥的时候，总是敬畏害怕多过亲近喜欢。”
那人正在扒拉墨色泥土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但是白洛洛却没有看到。
她只是语带忧愁地继续说着自己的事情：
“这些话我也同阿娘说过，不过阿娘跟我说，夫君便是天，为人妻室畏惧自己的天是理所当然的。叫我不必大惊小怪，可是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你看，即便我奋力反抗，也不能改变她们的心意。”
就在她以为这个哑奴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时候，那只脏兮兮的手却是握住了她的。
被手上潮湿却又带着体温的大掌惊了惊，但是她知道他没有恶意，因而只是朝着他露出了一抹笑。
“你别担心，我要嫁可是整个大盛最有权势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还跟我青梅竹马。他说他会对我好。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现在……起码是好的。”
不远处传来了石榴急切的呼声，而哑奴也急促地收回了手。
只有她的手腕上留下来了一道黑色的印圈。
自己是时候该回去了。
白洛洛站起身来，她看了一眼又恢复沉默、蹲在梅树旁的男人，语调轻快，“若是下次进宫有时间，我还来找你玩。”
说完，她就提着裙子，朝着石榴的方向奔了过去。
在她说完道别之语之后，那个低着头的哑奴却是抬头痴痴地看向了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人影再也见不到。
地上掉落着一束绿梅花，是方才插在她鬓间的。
他缓缓伸手将那绿梅捡起来，置于鼻前嗅了嗅，最后如珍宝一般揣入怀中。
在他乱发掩映下，肩头上赫然有一块被烫烧过的痕迹。
……
“小姐，你方才跑到哪儿去了？只一转眼你的人影就消失了，奴婢的胆儿都快吓破了！”
石榴的话语中难免带上了些埋怨，“还有您的手怎么脏兮兮的？可是摔了？等会儿夫人可又要好一顿说奴婢了。”
“你等会儿去叫人打水过来便是。”
心中那些不能对母亲姐姐说的话说出来了，白洛洛只觉心里都舒坦了不少。
她笑眯眯地看向石榴，“若是不想被夫人责罚，那你就不能将我方才的事情告诉她，知道吗？”
小姐到底也没出事，石榴犹豫了一下便应下来了。
叫来宫人端来热水洗过手之后，白洛洛又将自己的发髻整了整，才发现之前皇贵妃插在自己头上的绿梅不见了。
不过，她倒是没什么好怕的，直接回去那边的暖亭了。
原本以为还会见到皇贵妃，不过到了她才得知，皇贵妃因着忧心一双儿女，听闻皇子公主醒后吵着要见母妃，跟随前来禀报的女官回去了。
也不必她们再去觐见，赏赐已经送到了府上，她们欣赏够了景色、径直出宫便是。
这样也好，白洛洛骤然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跟这位精于算计的皇贵妃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