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办公室里闲谈，不觉暮色苍茫。李华东忙站起来问：“你们有自习吗？”侯敏杰一惊道：“哟，差点儿忘了。我还要来个小测验呢！”她慌忙收拾书本，与李华东一同出去了。
屋内已显昏暗。海涛起身拉开日光灯，坐下来继续批改作文，却是两眼发涩，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揉揉双眼，合上作文本，枉自叹道，这么长时间竟都闲谈了，一本作文也没批成！他起身出了办公室，走上教学楼，来到初三（8）班门前。这是他所教的班级，他要不定时地前来盯班。此时班内灯光明亮，八九十名学生坐在屋内写着作业，一位模样清俊秀美的女孩坐在讲台前看书。海涛一眼看到又是郁梅坐在那儿，眉心紧皱，难道又没老师上自习课？他便静立在窗边，心头隐隐不安起来。
郁梅的父母都是农民，但她天生丽质，学习要强，成绩优秀，尤其是语文和英语更优秀。海涛刚接这个班时，郁梅老爱向他问些文学上的问题。有一次，她问起了“斯芬克斯之谜，”幸亏海涛对此早就了解，便向她讲了斯芬克斯辩难俄狄浦斯王不成而羞愧坠崖身亡的故事，指出“斯芬克斯之谜”就是指复杂、神秘、难以理解的问题，并且引导她道：“以后对这些问题只需稍作了解，不要太深入了！你的数学不太好，要多研究些数学，将数学成绩提上去！”郁梅忽闪着聪慧的双眸，认真地听着，满意地走了。海涛见她聪明爱学，便提名让她担任学习委员。从此她更加努力，深得各科老师的器重。教数学的付玉石曾对海涛说，郁梅这个女孩很有培养前途，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那时郁梅个头尚小，不想两年刚过，她已是大姑娘模样。算海涛没看错人，她不仅成绩优秀，而且待人宽容大方，人缘特好，工作积极负责，平时老师不在班中，她总是坐在讲台前看守着全班学生学习。
今晚的自习应该是数学课。大约付玉石又忘记了。想到这里，海涛喜忧参半。眼看中考在即，依照目前班级的实际水平，如果没有意外，至少能有十几名学生考上泉安一中。郁梅即便数学稍差一些，但考上泉安一中还是一定的。这是他陈海涛教的第一届毕业班，万不可在此出了纰漏。然而他最担心的是，付玉石平时酷爱饮酒，莫非中午又喝醉了？
付玉石四十几岁年纪，中等偏胖，人很豪爽。因他与关新是磕头兄弟，刘姐对他另眼相看。海涛同样敬重他，每逢有家长宴请，首先便邀请他前去参加。但不知为何，他的酒场应酬特别多，三天两头都是醉醺醺的，每次喝醉便通知海涛替他上课。最初，海涛满心满意地应下了——不为别的，单为这一班学生，他也不能空了课。可是当他得知付玉石请假并非全是喝醉了酒，而是在洗浴中心赌博娱乐，而且一学期只批十来次作业，他的心便凉了半截。为这事他曾找到刘姐，可是她只暗示他要宽宏大量，不要太过计较，更要协调好各科教师，尤其要与付玉石处好关系，话语中并没有归罪于对方。
几次三番之后，海涛似乎觉得刘姐有所偏袒，索性不再反映。他了解到付玉石与关新不仅是磕头弟兄，而且铁得如一母所生。刘姐要协调外部势力，当然要照顾丈夫的把兄弟，更何况付玉石在泉安也是呼风唤雨之人。海涛还打听到，关新最初想让付玉石担任泉滨中学的部门领导，但刘姐认为他匪气太重，教学尚不能尽职尽责，当部门领导恐怕难以胜任，且看他如何应付好教学再作打算。付玉石大约很纠结，所以才这样吊儿郎当地应付工作。
从此海涛便不再计较付玉石的旷课，心里虽有不平，却也听之任之。他只担心这般下去，今年中考会出了差错，这会影响到他在泉滨今后的发展。姑且不论这一点，他最担心的还是对不起这一班八九十个学生。所以，一旦付玉石不来上课，他便及时赶到班里上课。为了不让数学课垮下来，他多次拿起教学用书，为学生讲解试题。他自认为肯定没有付玉石讲解得透彻，但为了弥补学生的成绩，他必须厚着脸皮讲下去。尽管影华多次怪他是越俎代庖，但只要能帮学生提高一点，他仍是一如既往地讲解下去。
此时此刻，站在窗外的海涛看着讲台上的郁梅，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郁梅今年如果无缘于一中，那才是他最大的失误！去年暑假后刚开学，郁梅曾向他提出要转到其他班里，说是为了把数学补上去。他竭力劝他不要转班，并且保证不会让她的数学落下去，她才勉强答应。而今付玉石依然我行我素，海涛确信没能兑现对郁梅的承诺，便感到分外懊悔。
郁梅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从陈老师常为大家上数学课这件事上隐约觉得，陈老师对付老师是有成见的，却碍于情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替付老师打圆弧，并鼓励大家致力于数学。有一回下课，她忐忑地问道：“陈老师，你这样子累不累？”海涛误以为她是关心自己，坦然地说：“累啥儿？我正年轻，况且这是我应该做的！”
郁梅听出来他意会错了，便没再问。她从此便想离开这个班级，却担心陈老师会生气，便勉强呆在这里。她指望着通过不断的努力，数学成绩能够奇迹般地好起来，但偏偏事与愿违，付老师和以前上课一样，不管你懂与不懂，只讲一遍，就不再多讲。学生们了解他的上课原则，大都竭力配合，却因缺少有效的练习以致应战能力极差。每次数学考试，除几个相当聪明的男生还能考个优秀，几乎80%的学生都不及格，尤其是女生们的考分，更是惨不忍睹。郁梅有苦难言，伤心透顶。今晚自习一开始，仍不见付老师来，她怯怯地到讲台上维持秩序，心下极是难过，如此下去，她对今年的升学几乎不报什么希望了。
海涛站了十多分钟，仍不见付玉石赶来，便掏出手机拔打越来，手机提示音却是关机状态。他只好走进班里，看到大家都在认真地做着作业，他心中才稍稍有些安慰。学生是学习的第一主体，只要他们刻苦致学，成绩一定能赶上去的。他有时便怀疑，这也许是付玉石有意而为之，利用教师的懒惰来激发学生的主动进取，这也是有些专家在提倡和推崇的一种特殊的教学方式。当然，这种方式极有风险，学生必须具有真正自主学习的能力和习惯方可使用，否则便会全盘皆输。海涛这样安慰着自己，如果果真如此，他以前对付玉石的误解显然是不够公平的。
郁梅看到班主任进了班，便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上。不少学生开始举手提问。海涛便走过去帮他们讲解。他知道，一旦接触到学生们的提问，放学前他是不可能离开这里了，便干脆坐下来认真为他们讲解。
一讲起数学，他便忘了时间，也忘了身份。他身边围了一大圈学生。郁梅也拿了一道关于圆的几何题来问。海涛嗅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香气，很是陶醉，饶有兴致地给她讲析了解题过程，又问她懂不懂。她笑着说：“懂了，我刚才在切点上添辅助线，却没找到思路！你这一讲解，我便都明白了！”说完便姗姗地回到座位上。海涛便接过另一个学生的试题去看。
下课了，海涛没有起身，他伸伸有点儿发酸的腰，继续为学生讲解。第二节仍是数学课，他接过刘大宝递来的一张纸，看上面写到：“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有时射出一线光，天下邪魔不敢挡。”便抿嘴笑道：“哦，是个谜语。不过，这个东西你没见过，是木匠用的墨斗子。”刘大宝诧异地看着他，他便比划着解释墨斗子的用处，可是刘大宝仍是不明白。他只好讲起这个谜语的由来，说出苏轼和苏小妹制作的同底谜面道：“苏轼当时出的谜面是‘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苏小妹的是‘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牵纤去，来时摇橹还。’”听到此处，刘大宝方笑道：“哦，原来还有些故事呀！”又道了声谢，起身离去。海涛很是欣慰，他多么渴望郁梅也向他道一声谢呀！只可惜她和大多数成绩较好的学生一样，很少对他表达谢意。他甚至有点儿怀疑，难道郁梅对他有啥意见不成？也许优生与差生的区别就在于此。前者无论是求学还是踏上社会，都很少答谢老师，甚至碰了面也是躲躲闪闪，形同陌路；但差生多对老师礼貌有加，见到老师客气得不得了。其中原因也许很简单，优生们自以为个人取得的成绩尚不足以让老师满意，所以羞于面对老师；差生们却认为正是老师的批评才让他们没有走上邪路，所以心存感激。
海涛对此深有感悟。鲁迅当年尚且以为个人没有成就而羞于给藤野先生写信，大家也许都是这种心态。至于郁梅是否也是如此，他也不可得知。但不管怎样，他对待每一个学生都应该一视同仁，才不枉是一位正直无私的老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