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陈朝还是低估了这年代的信息传递率,远比他想象的要快。
昨夜馨香院一手墨梅的七言绝句,才刚刚在京都城掀起风波,紧接着,陈朝在戏馆内做的诗,就再次火速传开。
无数人哗然。
就凭那一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不知惊羡了多少江湖客,直接就让陈朝这个原本陌生的名字,盛名在外。
让人比较诧异的,诗名很怪,‘三岁童诗’!
不过,很快就有知情者把来由道出,随之而来的,太常寺少卿窦裕,以及文士贾省顿时就出名了,因为无数人笑谈。
今天在太常寺值守的衙吏,隔老远都能听到卿正大人那咆哮如雷的怒斥。
事情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后,陈朝正和同僚们巡街。
事情还不算完。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官场。
一份奏折直接奔出皇城,穿过宫城,递到了明德帝居住的无极殿。
递奏折的人来自礼部给事中。
奏折上细数太常寺少卿窦裕往日诸多恶迹斑斑的行为,有的没的,反正只要听到的一个不拉,并把今天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的‘童诗’原委一一道来。
不久后,御史台的奏折也到了,内容与前面如出一辙。
政绩核查尚未结束,在其他人还在震惊,还在谈论诗词如何好的时候,御史台的人就像猫儿一样嗅到了腥味。
明德帝看完后脸色阴沉。
太常寺掌礼乐,祭祀等事宜,尤以后者,每逢时节皇族祭祖,便是太常寺负责打点一切。
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常寺关乎皇族的脸面,出了这档子事,以后任谁提起太常寺,怕是都会忍不住想起今天这事。
换句话说,窦裕这番踩人不成,反倒把自己陷了进去。
你说人家年纪不够,作诗犹如三岁孩童,好嘛,人家当场就给你即兴作诗,还特意把诗名写成《三岁童诗》。
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能看出这诗并不逊色那首墨梅,流传后世基本毋庸置疑。
可以想象,窦裕和贾省两人的名字,也会随之流传。
然而这并不是只得高兴的事,这流传下去的,只会被人看成笑话谈论,将是他们永远无法洗脱的黑历史。
一个注定名声尽毁的官员,继续待在太常寺,恐怕整个太常寺都会受到牵连。
这点明德帝知道,礼部给事中知道,御史台也知道,所有官场上的人都知道。
明德帝很生气,不仅是因为窦裕干的蠢事,还有这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个势力。
当然还有那个名叫陈朝的玄师,如此肆无忌惮的诋毁朝廷四品大臣,这已经算是以下犯上,此乃大忌,在官场是要严厉杜绝的。
明德帝想到的,其他官员也能想到,太常寺卿当即入宫求情,并严词控诉陈朝不过一个玄师,却置礼法于无物,毫无尊卑。
众目睽睽之下诋毁四品大臣,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按律当诛。
很快,户部尚书,以及新任户部尚书联袂进宫,纷纷替窦裕求情,顺便要求严惩那个玄师陈朝,并提出陈朝在值守时间跑去戏馆,这本身就是一种失职。
不仅如此,户部尚书还以此为由,请求陛下对玄清司进行整顿,试想一个低阶玄师都能这般无法无天,谁知道偌大玄清司会有多少黑幕?
对此,明德帝既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否决。
以往类似的事发生不止一次,只要逮到机会,这些官员就会提出整顿玄清司的意见。
对于下面这些大臣的心思,明德帝心里门清。
玄清司犹如悬于百官头上的铡刀,主要起到震慑作用,不可能随意就做出处置。
几乎官员争论后,发现陛下始终一言不发,就知道这次又没戏,转而继续讨论太常寺少卿的问题。
官场上这些人就是穿一个裤子,私底下可能还是好友,自然要为同僚求情。
最后,明德帝驳回了所有人提议,直接叫来御极台大司徒,以窦裕德行有失,深负朕恩云云,罢免窦裕太常寺少卿一职,准其告老还乡拟写圣旨。
以窦裕现在的处境,贬官让其继续留在太常寺,只会遭受一上一下,以及外界舆论的双重煎熬,还不如直接回乡养老。
“另,玄师陈朝以下犯上,目无尊卑,言行不当,且有失职行为,但念在其初犯,便罚俸半年吧,下不为例。”
众官员相互对视一眼,明白陛下心意已决,只能无奈一叹。
......
正在和几位同僚一边巡街,边聊天打屁,讨论昨天馨香院那些清倌人,然后就被玄清司衙门的同僚叫了回去。
从阎玉清嘴里得知发生在皇宫的事,陈朝愣了下,继而愤愤不平道:“凭什么罚俸半年,那姓窦的想要散播谣言污蔑卑职,难道卑职还不能反抗了?!”
玄师的俸禄每月二十五两银子,三石米,罚俸半年,起码损失二百多两。
这对于陈朝来说,不亚于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
更关键的,他加入玄清司还没有一个月,连俸禄影子还没见到,眼下直接要延迟半年,等于白打工,这谁受得了。
阎玉清正伏案工作,闻言抬起头,微微蹙眉:“你今天做的事,本就欠缺考虑,以下犯上在官场本就是大忌,陛下没有把你贬回白丁,你就烧高香吧。”
扯淡,我特么严重怀疑那个皇帝是因为宁王案的原因,才对我网开一面,陈朝心想,又想到损失的几百两,心头笼罩上一层阴霾。
“头儿,还有挽救的机会吗?”陈朝目光殷切。
阎玉清翻了白眼:“你当陛下的口谕,是街边卖白菜的摊贩子呢,容你讨价还价。”
该死的皇权,万恶的封建社会...陈朝喟然一叹,心中充满无力。
虽说上次皇帝和太子赏赐了些财物,但这并不足以就让陈朝富裕起来。
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多佣人要养,现在的家当也只是勉强够用,节衣缩食也不是不行,但这和陈朝最初想过的富家翁生活相悖了。
老话说得好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陈朝深有同感。
而且,他要制作蒸馏设备,以及后续各种材料,就是一大笔花费。
这甚至可能影响到他未来的财政大计,先期投资绝不能马虎,现在断了俸禄收入,日子就愈发捉襟见肘了。
这件事本身错就不在他,想想陈朝就觉得憋屈。
“要不就答应朱远光的提议,给别人写诗?”这是一个不错的收入来源,脑子里那些诗词拿出来,绝对会有很多人争抢。
想想,陈朝摇头掐灭这个念头,他刚刚用诗歌建立起一个良好的外在形象,转头就去倒卖诗词,太败人品。
而且一首诗能卖多少银子根本说不准,富家子弟有的是钱,压根就不会在乎用诗词去人前显圣,穷人就更别说了。
素描画也一样,而且这玩意还要看人识不识货。
满腹忧愁走出屋子,刚到院子里就被一个人拦下,陈朝下意识避开,没想到对方再次拦住去路。
抬起头,陈朝眉头皱起:“你走路....”一句话还没说完,看清对面脸孔清冷的女子瞬间反应过来。
这个用的双刀,听掌司叫她红鸢...陈朝咧嘴一笑:“你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袁师找你。”
说完这句话,红鸢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陈朝犹豫了下,才跟上去。
来到那座立着盘龙柱的庭院,随着红鸢上到阁楼三层,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见到那位掌司。
“你这次做事有些冲动。”
袁世清今天没有下棋,坐在珠窗边的交椅上。
面前放着一杯浓茶和一张京都舆图,手里擦拭着一柄铜色带鞘的三尺长剑,似乎知道陈朝到来,头也没抬说了一句。
陈朝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先是作揖行礼,然后开口:“卑职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有人想对我不利,那就不能怪我做出反击。”
语气不卑不亢,哪怕面对这位掌司。
袁世清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胆气是好的,但京都水很浑,你今天做的事,已经无形中树立了许多敌人,那些人中随便一个,都能置你于死地,你难道不怕?”
“怕的话,卑职就不会做了。”
陈朝不知道这位掌司找自己的目的,实话实说:“卑职做事论心,对事不对人。”
他一脸无畏,严肃而正经....这里在三楼,离地四丈多,我是武夫,跳下去不会有问题,但距离我最近的窗户守着两位三境高手,而且外面还有众多玄师...槽,早知道就不回来了。
袁世清审视陈朝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淡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心。”
他什么意思,不是要处置我吗...陈朝脸上宠辱不惊,拱手:“卑职相信自己。”
预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袁世清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把手里的剑放到桌案上,“不知你可认得这把剑?”
确定对方没有拔剑砍人的意思,陈朝走近观察,没看出头绪,忽然想到前不久发生的事,沉吟了下:“丹心剑?”
“今天早上丹鼎堂堂主送来的。”
袁世清轻抚剑身,眼中浮现一抹异色:“留在道教浪费了,可惜好好的一把名剑,如今却是宝珠蒙尘,被人当成秽物,倒成了江湖上人人避之不及的厄运。”
那可不咋地,根据传言只有心底赤诚者,方可拔出此剑,反之就是奸佞,这谁受得了。
袁世清抬头看他:“你呢,应该听说过这个传闻,觉得这把剑如何?”
陈朝斟酌了下:“叫卑职看,名剑皆有灵性,传言应该不假,只是有些人心思多了,拔不出此剑,遭到否认,故而相处托词进行污蔑。”
既然得不到,那就摧毁它,大概就是那些人的心思。
“你拔剑试试。”
陈朝正胡思乱想时,袁世清忽然把丹心剑推过来,示意他拔剑,并笑着看他:“我刚才试过了。”
卧槽....陈朝差点爆出粗口,冷静了下,抱拳道:“卑职觉得,剑器终究是死物,以此来评判一人德行,有点过于草率,当不得真。”
传言是真是假先不说,刚刚才觉得躲过一劫,如果拔不出此剑,天知道对方会不会把他咔嚓了。
更重要的,这位掌司说他刚才试过了,但却没说有没有拔剑。
“无妨,姑且一试。”
这是逃不过了...陈朝拿起丹心剑,掂量了下,差不多有三公斤半,比他的佩刀要轻两公斤,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相比这年头普遍的剑器来说,这把剑甚至比轻剑还要轻。
剑鞘打造的并不算华丽,相反很普通,与寻常剑鞘无异,但造型毫无瑕疵,遍布斑驳痕迹,像是一个饱经岁月洗礼的沧桑老人。
握住这把剑,陈朝隐隐感觉到有股热流往掌心钻,但仔细感应就会突然消失。
或许关于这把剑的传说是真的...想到这里,陈朝猛地用力,“铿锵”声里,耀眼的红光刺破视野,宛如熔岩流淌般的剑身,出现在众人面前。
仅仅微微挥动,空气中便出现剑影残芒,似是能割裂一切有形之物,非常惊人。
同一时刻,双胞胎保镖不约而同踏前一步,略带警惕盯着陈朝。
红芒迅速收敛,三指宽的剑身回归原本橙红色的模样,陈朝伸手摸了下,触感冰凉,怀疑刚才那股热流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袁世清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旋即笑着开口:“如何?”
“好剑!”
陈朝没见过其他名剑,但就拿手里的丹心剑,就凭刚才那断站散发出的威势,就足以证明这是一把绝世好剑。
比他身上的佩刀给他的感觉还要趁手。
说实话,陈朝比较偏爱用刀,刀重,砍起来势大力沉,且威武霸气,但不可否认,丹心剑绝对对得起名剑的荣誉。
“打造丹心剑的鬼墨大师,据说当初除了选用千年寒铁,还将自己的血灌入其中,铸成独一无二的剑脉,便有了后面人们‘以剑识人’的说法。”
陈朝听得眼神发亮:“袁师,这剑.....”
没等他说完,袁世清微笑道:“这剑要留在玄清司,以后会有大用。”
就凭‘以剑识人’这一能力,简直堪比火眼金睛,测人绝对一逮一个准。
怪不得对方说留在道教浪费...陈朝心底微微失望。
他还以为袁世清看他拔出剑,就把剑送给他呢。
想想怎么可能,袁世清或许看好自己,起码这几次亲密召见,其他玄师没有过,但还远没到把绝世名剑拱手相送的地步。
不过能拔出丹心剑,陈朝也是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收剑归鞘,递还丹心剑,陈朝毫无留恋,恭声道:“袁师还有什么吩咐?”
“今日花灯节,城里鱼龙混杂,许是会有意外发生,巡街时候当心点。”袁世清把丹心剑拿给身旁的双刀女子收起,对陈朝提醒了一句。
今天外城确实很热闹,早上出城时候还遇到一大批过城关的江湖人,但袁世清说的意外,他有点没搞懂...陈朝没想出头绪。
不过见对方态度并没有什么凝重,也就没在意,点了点头:“卑职明白。”
......
“快快,官兵追来了,往这边跑!”
狭窄拥挤的小巷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五个江湖客打扮,面相凶悍的男子疯狂逃窜,身上血迹斑斑,时刻警惕后方,连眼神也透着凶狠之色。
这附近是一片民居,不像中心商业区那般热闹繁华,寒冬腊月街上很冷清。
不过路两边一些建筑物上,以及牌坊纷纷挂上火红的花灯。
今天无论到哪里,都能看到这一幕,这是花灯节独有的特色。
一群江湖客见周围没人,迅速躲进一旁的民院,躲在门后,打手势示意所有人噤声。
不久后,外面就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在外面街道驻留片刻,这才逐渐远去。
“大哥,那些人好像走了。”其中一个辫子头男子,透过门缝观察了下,回头说道。
被称作大哥的是一名中年壮汉,一只眼睛上有道刀疤,看起来有几分狰狞,闻言瞪了那人一眼:“小心点,这些金吾卫指不定是假装离开。”
当先开口的辫子头又看了眼,无比确定道:“真走了,刚过拐角,咱们现在出去他们绝对不会发现。”
“不行,现在估计不止金吾卫,府衙那边的捕快和玄师也惊动了,先躲一阵,等天黑下来再说。”
这时,另外一个眼神阴翳的男子开口:“怕他们做什么,如果真被发现,大不了就把他们都杀了。”
另外两名江湖客一惊。
辫子头沉声道:“你疯了,刚才杀得只是江湖人,这种事以前就发生过,那些官兵顶多追查一阵也就算了,在京都杀官兵?你想把我们都害死不成。”
为首的刀疤脸大哥目光阴晦望着青年:“你今天怎么回事,明知道这里是京城,还敢当众杀人?”
“谁让那小子先动口说我....那里不行,我忍不下这口气。”眼神阴翳的青年说道。
几人来京城,本想趁着花灯节这种盛事开始时,各家各户人走楼空之际,寻找发财的机会。
然而就在刚才,几人在青楼打听消息,与另外一伙江湖人士发生口角冲突,最终杀了对方一人,遭到官兵追捕。
听到这话,几人下意识扫了眼青年的下半身,默然不语。
清楚青年身体情况,因为早年逛青楼时异常冲突被伤到,失去作用,后来依旧逛青楼,常以凌虐青楼女子为乐,最恨别人说他身体有问题。
“下次不要这般莽撞,在其他地方也就算了,京城里还是要低调些。”
刀疤脸不再追究,最后叮嘱道:“现在给我老实待着,等天黑立马出城,姥姥的,这次计划全让你毁了。”
吱呀......
就在这时,身后屋门被人推开。
一名民妇打扮的中年女子端着木盆走出,木盆里是刚刚洗好的衣物,准备晾晒,一抬头,刚好跟五名江湖客对视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