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在牢房弥漫,顾北虽然是邪修,但终究还在人的范畴,感官上的触动在所难免。
另外,他活了一百多年,自认看尽这世间繁华,什么东西没见过?
但今天接连破例。
顾北一生识人无数,唯独没见过陈朝这种奇葩,那态度完全不像是对待正对邪,就像认识多年的老友。
还有这酒,顾北鼻子不自觉的拱了拱,那香气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浓浓的酒香,就像把人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老夫知道你在搞鬼,但是你别以为凭这些东西,就能使我屈服。”顾北神情冷漠。
陈朝叹息道:“你怎么就不信呢,这酒我们一人一坛,喝完我就走。”
“希望你说到做到。”
继续纠缠也没有意思,顾北思忖片刻,决定先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打发走。
不论对方怀有什么目的,自己时刻提防便是,而且,想说什么话,主动权也掌握在他手上。
念及于此,顾北起身走来,带动铁链哗哗作响。
他伸手的时候,手指刚刚好触碰到酒杯,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再往前就会被铁链死死拉住。
见状,顾北抬头深深看了陈朝一眼:“你故意的?”
“抱歉,毕竟你是修为多年的老前辈,小心驶得万年船对不对。”
陈朝歉意一笑,把酒杯往前挪了下,顺便把酒坛放过去。
顾北眼睛一眯,看向陈朝面前的酒坛:“我要那一个。”
刚才陈朝喝的酒就是这个酒坛里的,另一个还没开封,确定没问题,另一个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我已经喝过了,不好吧?”陈朝面色犹豫。
顾北嘴角露出冷笑:“怎么,是不愿意,还是不能,这酒里你做了手脚?”
“都说没有了,只是让你喝我喝过的酒,心里过意不去。”陈朝解释道。
“没关系,老夫不在乎,你怕了?”顾北眼神中带着看透一切的睿智。
陈朝无奈道:“那好吧,给你就给你。”
然后把已经开封的酒坛和另一个调换。
陈朝接过新的酒坛,毫不犹豫的打开给自己倒满,举杯示意:“为了彻底打消你的疑心,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一口酒下肚,陈朝呲牙咧嘴,然后舒爽的吐出一口气。
顾北眯着眼观察,发现这个人亲自品尝过两个酒坛都没事,心里才放心,犹豫了下,给自己倒了杯,然后学着陈朝样子一口闷。
自认见过天下酒水,无论劣质与极品,顾北都品尝过,哪怕对酒坛狂饮也没什么。
但此刻,一口就吞进嘴里,顾北脸色瞬间就变了。
刚入口,就如同吞进去一团火,他刚才毫无犹豫的吞咽,顿时就让酒水顺着喉咙滑进腹中。
那团火一直烧,烧进血肉,烧进五脏六腑,遍及全身每一个角落。
甚至血液都像煮开得水沸腾,烫得吓人。
一瞬间,顾北就睁大眼睛,面庞扭曲。
“这酒有问题!”
一个念头在顾北心中迅速浮现,正要发难。
不过下一刻又停住,发现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只是觉得暖洋洋的,仅仅是有些不适。
但这种感觉让顾北无比留恋。
自从遁入邪道,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身体冰冷,这是修炼邪道体系的代价,血精需要维持阴身。
这种状态下,人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种久违的感觉,刺穿身体,直达灵魂深处,飘飘欲飞。
“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正在顾北细细感受这种美妙的感觉时,对面的年请玄师笑眯眯开口,那语气就像在炫耀自己的得意作品。
此人之前说过,这酒是他酿造,世上独有,所以很得意?
顾北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区区酒水有何得意。”
这样说着,不用陈朝招呼,顾北又自顾自倒了杯酒,然后又是一口闷,闭上眼睛去细细品味,又好像在寻找什么曾经遗失的东西。
陈朝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不过没有立刻喝,拿起酒杯微晃,看向顾北:“光喝酒实在无趣,我们不如聊聊有意思的事。”
“老夫刚才已经说过,你不要白费心机,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什么也不会从老夫这里得到。”顾北已经倒了第三杯酒,同时瞥向陈朝,神情不屑。
没想到这老家伙还是个酒鬼...陈朝笑笑,不以为意,说道:“话不能说这么早,其实对于你们邪修在京城搞得这一系列动作,衙门那边已经有了些推测。
现在只不过是想求证一些问题,同时也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顾北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嗤笑道:“一个机会?你不觉得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很幼稚么,老夫不是傻子,你们是官,而老夫在某种意义上,在你们眼中就是匪,你我之间本就是水火不容,会这么好心给我机会?”
不用某种意义,你本来就是匪,陈朝心想。
顾北继续道:“另外,玄清司之前对老夫连番审问,最终都没有结果,你们若是早有推测,还会留我到现在么。
呵呵,倒是这次派你过来,想必是你有什么过人的本领,说实话,从刚才见你到现在,你确实让老夫感觉很不好,但这又能怎样,老夫已是行将朽木,这次能站出来主导这一切,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他顿了顿,看向陈朝:“呵,所以你就放弃吧,不过这酒确实不错,若是有机会出去,老夫会再去找你讨要。”
这老东西还真是精明,早就算好了一切,如果真像他所说一样,那恐怕玄清司那些大人物们要失望了。
陈朝心里想着,脸上如常:“有机会出去?怎么,你难得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不成,进了玄清司大牢,是生是死,便是玄清司说了算。”
闻言,顾北撇撇嘴,冷笑不语。
“不过,如果你肯配合,那确实有机会从这里出去,我们只是想肃清京城那些反骨仔,你要肯配合说点线索,纳个投名状之类的,衙门还是可以从轻发落的。”
顾北依旧不说话,只是继续饮酒。
陈朝看了眼,微微摇头:“另外,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衙门确实早已有了推测,是工部对吧。”
顾北眼神微闪,撇了下嘴:“你说的什么老夫听不懂。”
“工部郎中钱旻,这是把京城地势消息交给你们的人,不过大概与你们没有勾结,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银钱的贿赂,我们想找的是那个与之进行交易的人。
现在衙门对此人身份有两个推测,要么就是你们邪修的一个成员,要么,就是京城另外与你们勾结的人,或许,这才是你们真正的同伙,钱旻,不过是被人拿出来当替死鬼而已。”
见过顾北神色有些变化,陈朝继续道:“当然,你们能在京城招揽到这种帮手,想必也是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再没有彻底绝望下,确实没理由供出来。”
“不过,这人值得你们托付么,毕竟你是邪修,于大众眼中,那是人见人厌的存在,你们在京城搞这么大的阵仗,所求为何?恶灵果还是怨力丸?又或者干脆只是想捣乱?”
“我觉得最后一点可能性很小,那肯定就是恶灵果和怨力丸了。这样,我不问你那些人的来历,你把恶灵果和怨力丸的作用告诉我,就当是这个酒钱了。”
陈朝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的太过急切,独自说完一番话后,就自顾自转移了话题。
表现得让顾北很意外,好像对方并不在意京城潜藏的那些人。
“我说过,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哪怕这些问题无关紧要,但顾北依旧紧闭牙关,什么消息都不肯的透露。
不过陈朝对此早有预料,点了点头,举杯示意:“看来火候还不够,来咱们继续喝。”
这就放弃了?
顾北眉头微皱,饶是他活了这么久,也被对面这人一套说辞搞得摸不清头脑,只是冷哼一声,继续饮酒。
转眼,酒坛便要见底,顾北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一张脸红彤彤的,哂笑道:“这酒就快没了,看来你只能空着手回去交差了。”
“恰恰相反,我知道了很多消息。”
陈朝神色平淡,自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有再碰到面前的酒杯,偶尔端起也只是薇薇示意。
白酒上头有多厉害,尝试过的人都知道,当酒精渗入身体,就拿武夫来说,没有四境的独特能力,也只能如同常人一样醉过去。
所以除了刚开始那不得不喝的两杯,后面陈朝一直都在克制。
顾北身子微晃,但他并未察觉,而是看向陈朝:“什么意思?”
“你刚才已经给我透露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啊,你自己说的,怎么还问我。”陈朝笑道。
顾北放下酒杯,神色阴晴不定:“老夫何曾透露过你消息,你在诓骗老夫!”
陈朝双手合拢撑在桌子上,笑容笃定:
“你刚才说要是有机会出去,会去找我,那么问题来了,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说出这种话?
答案很明显,心知必死之人,说不出这种话,只有心存希望的人,而且他确定有这个希望,这说明在京城确实还有你们的同伙存在,而且这个人可以救你出去。
或者说,他有能把你救出玄清司的权力,你刚才说自己行将朽木,无惧死亡,但这句话恰恰说明你不像死,因为你不会和我说真话。
结合上面我说的,就很容易得出两个消息,你不想死,哪怕你现在老的不成样子,但邪道体系刚好不在乎这些,只要有足够的血精,你能一直活下去。
这是你们邪修的优势,除非这世上的人死绝了,不然,你们就有一直活下去的依仗,而在京城,还有你们的同伙,而且这个人可以影响到玄清司。
虽说这些线索依旧微不足道,但总比之前大海捞针好很多,毕竟,能影响玄清司决策的,遍数中元也不过那么几个而已,而这恰好又是官场中事,属于玄清司的管辖范畴之内。
我们现在只需要慢慢的排查,找到你们那些同伙,不过只是时间问题,所以说,我今天没白来,还是有点收获的。”
顾北眼睛死死盯着陈朝,那眼中充斥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恼羞成怒。
“这都不过是你的妄自猜测!”
这是顾北继刚见面时的暴怒,第一次露出愤怒的表情。
陈朝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那我再给你说一点,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么,当我提到工部和钱旻时,你表现很平静,甚至不屑,说明这个人并非你们的同伙,可玄清司却查到这人有问题,对方也供出确实把京畿地区的地势分布交易给某人。
可你的表现并非不认识此人,更像是一种早有预料,换句话说,这钱旻是你们故意放出来的替死鬼,真正重要的是那个与之交易的人。”
顾北脸色阴沉。
陈朝没有停止:“能够找上工部官员,你们邪修自己人肯定不行,所以这就排除了一个身份疑点,只能是京城内部人。”
说到这里,陈朝忽然说道:“对了,虽然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推测,但咱们一见如故,我觉得你我缘分颇深,所以这份功劳可以算你一份。”
“你想干什么!”顾北神容严厉。
陈朝说道:“我会和衙门的大人们说,这是你亲自告诉我的消息,并且只要能让你安全离开京城,就会把剩下的消息全部说出,大概明天吧,玄清司就会派人押送你出京,就像我说的一样,让你安全离开京城,你就会把剩下的消息告诉我们。”
看着顾北陡然睁大的双眼,陈朝腼腆一笑:“不用客气,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你不用感谢我。”
“你,你想陷害老夫!”酒坛摔在地上碎成无数块,顾北大声咆哮,愤怒的挣扎,铁链哗哗作响,周围墙壁迅速亮起光纹。
陈朝盘坐原地,脸上波澜不惊:“这怎么能叫陷害呢,反正你自认必死之人,无所畏惧,我只是请你帮个忙,放心,待事成之后,我会向上面请示,算你一份功劳。”
“你这个杂......”一句话没说完,顾北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软绵绵,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爬满全身。
明明在他眼中世界是平稳的,但身体却不受控制朝侧面倾倒,摔在地上的一瞬间,仿佛天在脚底,地在头顶,身体仍旧在打旋。
视线内的那个年轻玄师站起身,身形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顾北目光落到桌子上的酒杯,瞬间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可为什么,明明刚才一点事都没有,一点征兆也没有,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
“两斤多的头酒,你能撑到现在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顾北耳边听到那个玄师在感叹,他心中充满愤怒与怨毒,可都无济于事,身体已经不受他控制。
那股让自己怀念的暖洋洋,此刻就像附骨之疽侵入每一寸血肉,如果有修为,他或许还能抵抗一下。
“你别抽抽了,这酒喝多了就这样,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酒后吐真言,就是为此量身定做的。”
顾北已经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能感觉身体的存在,但意识已经迷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顾北只听到那人问出几个问题:
“京城里还有你们同伙对不对?”
顾北没有说话,但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点了点。
“这人是谁?都有哪几个人?”那个玄师又问。
顾北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发出。
那个玄师转而又问:“这些人是官场中的大人物对不对?”
顾北又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这些人可以影响玄清司决策?”
顾北点头。
随着问题越来越多,察觉到这一切的顾北,心里冰冷一片。
“御极台?还是王族?”
顾北这次没有任何反应。
陈朝仔细一看,人已经昏睡过去,顿时皱起眉头。
想了想,陈朝拿起剩下白酒,不再逗留。
离开地牢,来到地面的大厅,陈朝找到正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卫言承。
“问出来了?”
听到脚步声,卫言承睁眼看向陈朝,询问道。
陈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得卫言承直皱眉:“有话就说,不要卖关子。”
“这个老家伙嘴巴确实很严。”
陈朝放下酒坛,继续道:“不过,卑职也不是一无所获,现在有一个更好的法子,或许可以起到奇效。”
“快说。”卫言承连忙坐正身子,神色严肃。
陈朝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听完之后,卫言承细细一琢磨,顿时一拍手掌,脸色大喜:“此计大善!”
看向陈朝的眼神愈发欣赏。
说完看到桌子上的酒坛,卫言承面色古怪:“所以,你让人去拿这酒,就是因为这个?”
“也不全是,只是双层保险,本来是想趁人醉了后问出点消息,后来都是碰巧的。”陈朝笑笑,谦逊道。
“此计若成,你便是大功一件,但你可有把握?”卫言承很冷静的问道。
陈朝想了想,摇头:“没有,但值得尝试。”
总比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的强...卫言承微微颔首,倒也没有责怪这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