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收工！”
导演开始查看成片, 工作人员则三三两两散开休息, 擦汗的擦汗, 闲聊的闲聊。
导演察看完成片, 心里舒坦极了，真心实意地向跟前的女主演道：“小蒋, 状态很好, 保持下去！”五官张扬艳丽，却化了清纯妆的女演员点点头，又笑道：“大家也辛苦了。我一定会再努力的。”
“辛苦了，蒋姐！”助理听到导演喊收工, 等蒋采云和导演说完了话, 立刻捧着毛巾, 屁颠屁颠跑过去。
五月初夏，气温已经从温暖过渡至稍有些炎热了。
太阳底下，反反复复地为拍摄每个分镜头, 拍完现场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大部分一身臭汗。
蒋采云的额头上也密密地布了一层水珠，顺着脂粉浓香的脸颊流下。接过助理手里冰过的湿毛巾, 轻轻一拭脖颈：“那个小姑娘答应了吗？”
助理忙道：“蒋姐请她，一个素人还能拒绝？也就是蒋姐你心地好......”
蒋采云弹了弹蔻甲，骤然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词？不许再说。进了圈子就觉得自己高圈外人一等了？伸手相助, 倒成施舍？”
这个女助理是新来的，被蒋采云说得懵了，不敢还嘴, 满腹委屈地避到一旁，心道蒋采云性情高调，自从火了之后，就颇有点摆大牌的意思。至于看不起圈外的普通人，那更是一贯的了。这几天怎么性情大变？
经纪人却早已把她挤开，凑到蒋采云身边，与她一边往保姆车上走，一边道：“采云，这是接下来的工作行程......”
行程表上写着，再过一周，就有个电视剧的项目要开始试镜了。
蔻甲在屏幕上的行程表点了一点：“这个，不要。”
艳丽的色泽在屏上点触起水波纹——《龙阁凤阙》。
经纪人皱眉道：“不要是什么意思？”
蒋采云道：“这个片子，我不参加试镜。”
“采云，你别糊涂，这可是最近大火的小说改编的ip，大女主宫廷权斗剧！我们和出品方谈过，目前来看，你的机会最大，演正经的青旦大女主的机会，你说不参加？！”
蒋采云扬了扬眉。
经济人看她脸色，怕得罪了她。蒋采云的脾气不算好，也因此被传过不少黑料。又赶紧放缓语气：“不演，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前途。宫廷权谋剧，现在为止，出过多少部，扑过多少部？何况，”蒋采云讥笑道：“这原作就是抄袭大作。出品方找的是只会写都市家里长短的编剧，找的导演是根本不熟悉网络小说的导演，男主角定的是某位出奇的没有挑剧眼光的先生。从头到尾没一件事是靠谱的。”
“有流量啊！”经纪人道：“出品方有钱，这男主角有流量，ip也有流量，你也有流量。剧扑了不要紧，烘你大女主就够了。”
“流量个屁！”蒋采云忽然发火了，义正辞严：“我们要响应国家号召！这种粗制滥造的宫廷权谋剧，扭曲历史，宣扬封建社会作践人的那一套，我不能图所谓的流量，就参演这种社会影响恶劣的剧作！”
“我是一个演员，要为自己的前途，和演艺界的未来考虑！接下来，同一天，我已经报名了参演《荣山时代》的试镜！”
《荣山时代》？这不是最近出了名的圈内笑话，那个导演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科幻剧吗？
语罢，她将风情万种的波浪长发一扭，已经拉了车门，径自上车去了。
被关在车门外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国家号召？扭曲历史？封建社会？社会影响恶劣？
这四个词，竟然是从蒋采云这样追名逐利，眼睛里只看得见名利场，捧高踩低，脑袋空空的人嘴上说出来的？
她把自己当演员？演艺界的未来？
她还要去参演《荣山时代》？
她疯了还是她们疯了？
助理望着天边隐隐透着粉色的霞光，喃喃道：“说起来，蒋姐最近是有点不对劲......”
这两天演戏的时候出奇的认真，竟然还坐在那一字一句地背剧本，努力地尽量演好每一幕，没有要求使用替身，念台词也不说123456，对工作人员也再没有颐指气使，极为平易近人，还临时发善心，随手帮了一个陌生的素人女学生。
这是转性了？
夜色，五星级酒店。
“萧导，接下来你说话可要小心点。我这次给你引荐的都是大老板。”一位制作人拿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嘱咐这个愣头青导演：“人家手里漏下点缝，都够你吃了。说不成你的投资人就在其中了。”
萧信咽下一口唾沫，搓搓手，点点头。
等进了酒桌，果然坐了一圈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座中还有几位他一直只在传闻里认识的前辈，还有几个演员。
见了他，都笑：“萧导来了，坐，快请坐。”
萧信屁股挨着凳子边缘坐下，没敢坐满。
他见了满桌的笑脸，心下却更加揣揣不安。
他是青年导演，没资历，而且不是著名的几大影视院校科班出场，是半路改行。
他为人木楞，不懂人情世故。入行没多久，只拍了几部小成本的短片和网络剧。
而他拿着的科幻类剧本，在国内一向是拍一部，扑一部。而且要拍好，所需的耗费可谓巨大。
虽然中国这两年有一部科幻电影的成功珠玉在前，但是人家几年磨一剑，还有获得过科幻大奖的原作背书，有好心人相助。
他，他有什么？剧本是一位无名作者的。编剧也是这位作家本人。刚进业内，也不认识什么好人儿。几年来，他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所有积蓄都投了进去，也没拉来投资，甚至没有找到合适的演员。
总算在一位欣赏他的制片人引荐下，得到了参加这次酒席的机会，据说酒宴上有不少人对他的剧本感兴趣。
见萧信那张方脸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坐得像是刚进贾府的林黛玉，连屁股都只敢沾椅子半边，战战兢兢。
主座上的鲸鱼影业的一位负责人亲切地笑了：“别那么拘谨。萧导是吧？来来来，先喝一杯。”
其他人也都劝他喝下酒来。
萧信是出了名的一杯倒，喝了一杯就脸红舌头大，说话有些含糊。其他人见了，更加起哄要他喝酒。
萧信一咬牙，都灌了下去。实在喝下去了，才大着舌头说：“唔不会喝酒，一会倒了。谈真事，谈真事。”
鲸鱼影业的那位陈制片笑道：“萧导，我们对你的《荣山时代》很感兴趣，你投递的剧本我们也看过。公司有一定的投资意向。”
萧信的小眼睛一亮。
却听陈制片说：“不过，我们对你的剧本也有一些小小的意见。”
“林说！林说！”
“一点小小的意见而已：我们认为您的剧本缺了一点东西，您的科幻剧本里剧情比较单一。剧本不够有深度，我们认为，可以给人物加几条感情线。最好，再一点刺激的东西，比如悬疑，动作，探险，校园爱情，□□丝仰慕女神而不得的三角生活，都可以加进去......”
萧信沉默不语。
陈制片旁的另一个公司的投资负责人，姓华的，一口粤语口音：“陈制片港的对。太假大空了，人物太平面了。故事里的人物一心想着拯救地球，拯救家园，好像无血无泪，没有人性。主角为了人类，为了族群，而选择牺牲自己，集体力量刻画得太多了。怎么会有这么没有人性和假大空的人物呢？怎么会有这么不自由的集体感情呢？现在不流行这种英雄了，也不流行集体主义了。你可以安排女主角和男主角来一段倾球之恋。一边拯救世界，一边谈恋爱，最后为了他们之间的爱情，男女主角毅然选择牺牲自己拯救人类。会谈恋爱的主角才是有人性的主角！”
萧信清醒过来了。
他脱口而出：“《xx堡垒》？《登顶者》？”
一直到酒席提前散场的时候，萧信还呆呆地坐在酒店的台阶上，握着一瓶没喝完的酒。晚风吹得他残留酒意的脑袋一阵阵刺痛。
那位小制片人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兄，我不是提醒过你？说话要注意！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一得罪就是两位咖位最大的大佬？”
“陈制片的公司刚巧投资过《xx堡垒》，而姓华的那位，刚巧参与过《登顶者》项目。”这两位出来的时候，脸都黑了。
萧信说：“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元素和支线太多，妨碍主线剧情。而谈恋爱喧宾夺主故事主题，难道无论英雄做了什么，都不如谈恋爱才是有人性？”
“老兄，”小制片人叹了口气，“我劝你早点推行吧。您啊，这行是人精干的，您老的脑袋和性格，干不了这行！”
“谁在乎你拍出来的是xx堡垒还是登顶者呢？就您还说实话？我才是要实话告诉您呢！陈制片他们公司只是要洗钱和捧自己影业的当家花旦，华总则更单纯，他只是想黑一把集体主义，恶心恶心大陆人而已！你想拿人钱，就要给人家拍人家想拍的东西。实话？这才叫实话！您啊，转行吧您！”
说罢，扬长而去。
夜色里，酒店的服务员正准备去打扫房间，却忽然听到酒店门口先是砸酒瓶的声音，爆发了一阵的嚎啕大哭声。
服务员探头一看，一个方脸，留着络腮胡，长得板正又蠢萌，容貌神似藏狐的男人满脸涨红，醉醺醺坐在地上的碎片上大哭，像个小孩一样，委屈极了。
“先生，您还好吗？给，这是纸巾。”
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纸巾，萧信很快不哭了，只是大脑们放空，抽抽噎噎地，盯着都市星子稀疏的夜空。
服务员给他递纸巾的时候，看到他忽然闭上眼，双手交握在胸前，一本正经地对着夜空喃喃道：“给我一点温暖吧，奶奶。”
“先生？”醉汉见过不少，没见过喝醉了喊奶奶给温暖的。
“嘘......看，粉红色的光......”萧信说，“我快要冻死了。我快要饿死了。我又饿又冷，奶奶，带我走吧！”
服务员听出来了，这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台词。
“先生？您还好吧？需要我们叫车送您回家吗？”
萧信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奶奶来了，来了！”
“......先生？”
哇地一声，萧信吐了，随后脑袋一懵，向后倒去。
次日，萧信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口干舌燥。
他爬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长椅上，身上衣服皱巴巴的，揉着脑袋缓解宿醉的时候，玻璃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警察，拿着他的身份证：“萧信？”。
汗颜得知昨晚宿醉后倒在酒店门口，被服务员送到公安局，在公安局的躺椅上对付了一宿，登记之后，又垂头丧气地被公安训了一会，萧信才拖着尚且发懵的头，慢腾腾的离开了公安局，打了车，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他刚一坐上出租车，就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电话。
“您好，我们是海星影视有限公司......”
啪。手机从有气无力地夹在耳朵边，一下子摔到了脚底下，萧信手忙脚乱地捡起来。
“萧导？您还在听么？”
“在在在！什么？你们要投资我的片？”
“不干涉剧本？”
“器材道具全权提供？”
“演员可以由我来海选，想选谁都行？”
“可以为我拉其他赞助？组织特效公司？三亿投资打底？”
萧信愤然拉黑了这个号码，点开骚扰垃圾广告的黑名单，拖进去。
海星影视有限公司是国内影界第一流的影视公司，资金雄厚，旗下明星，歌手，演员，大佬如云。就这还敢来冒充！
他到了住处，付了车钱，却看到自己的老朋友，昨晚告诉自己转行吧，就把自己一个人丢在酒店，害他被送进公安局睡了一夜的那位制片人，正笑容满面地站在他楼下，以从未有过的亲热态度迎了上来：“老萧——不对，萧导，你怎么现在才到家？”
“做转行前的准备。”
“哈哈，别开玩笑了，您这才华，转行了是电影界的大损失！”
“才华？我又不会说‘实话’，没有什么才华，还是别耽误青春了。”
制片人连忙一把撸住正要上楼的萧信：“老萧，别说气话！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成吗？”
“你给我赔礼道歉干什么？虽然我不认可，不过你说得对。而且你也帮了我不少了，只是我实在和你引荐的人合不来......”
“哎呦，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制片人道：“海星影业准备投资你的电影啊！整个圈内都传遍了！”
啪。萧信的手机砸到了自己的脚上，而他这一次既忘了喊疼，也没有去捡，只是喃喃：“......不是骗子？”
“什么骗子啊？刚刚海星那边的负责人打不通你电话，就找了我过来，这还能有假？我跟你说，他们条件之优厚，你想都想不到......”
“奶奶来接我了......”
“你说什么？奶奶？”制片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信的小眼睛却骤然闪闪发亮，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快，快带我去海星的总公司！”
一辆小轿车载着兴奋到跟小姑娘一样的萧信，飞驰而去，穿过了弥散在马路上的，仿佛一夜之间从地面缝隙里钻出来的粉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