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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蚯蚓与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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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了冷拉、调直、切断、套丝、弯曲、除锈,接下来学绑扎。学之前,更要先学的是怎么省力气搬钢筋。

四月,时间正好,日头不晒,钢筋即使在太阳底下晾了半天,表面摸上去也是暖呼呼,一点儿不烫手,不比夏季酷烈的日子,整一条钢筋能烤得仿佛一根烧火棍,手指一碰都能烫得无意识地缩回,更别提要肩膀扛着这样的三四根。

而等入了冬,天一凉,冷风呼啸,把大地的暑气吹得散尽,漫天遍地里寒气习习,将热腾的“地龙”吹了个凉透。这个时候,人又巴巴地想起盛夏的好,能当汤婆子,不像现在,迎来的是一根根钻心凉的冰棍子,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抬钢筋也不光有温度上的难处,它外表的螺纹暗刺,细小却锋利,在衣服上磨一阵能磨扯坏了。虽然有人心疼衣服,但心疼归心疼,谁也不愿意光膀子学货郎担扁担肩挑着,磨下一层皮。

风和日丽,和其他干活的钢筋工一样,离三的肩膀、脖子各绑了两条破布毛巾。一般工人扛四五根,他一趟是九根。

往楼上抬,注意脚下,楼梯都是一截截钢管搭成的,上去的都要吆喝两嗓子,他也不例外。

“让让,麻烦让让。”

凡是一经过这里的,无论工龄几何、经验多深,都好似趟人生这一汪深浅莫测的溪流,全身的精力都集中起来,手扶着粗糙的墙面,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能晕,眼不能花,沉着应战。

单骑闯了几层楼梯,总算是上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

没办法,小公司的工地,没有大中型企业的阔气,没有升人的电梯,升物的吊车也偶尔不用。他们是人,有时候就当机器。

万幸过去一周,没听说有工伤的坏消息。都平安,白天平安,夜了也平安;昨天是平安,今天正平安,明天将平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人平安,一切随遇而安。岁月静好,人匆匆,人头上长的那片“林”也郁郁葱葱

抓了抓过眉遮耳的乱发,觉得隔三差五洗头麻烦,离三便问李土根:“附近哪里有理发店?”

“有一家,那家额常光顾,就是离这远,隔两条街。”

碰巧背对着他们的梁二柱子正和室友们打牌,他一听见,满肚子坏水泛滥,开始盘算该怎么报当众挨骂的仇。鼠目转睛了一阵子,他突然一脸坏笑,轻推了一把右手边的年青,凑近了轻声嘀咕:“吴能,你不是今晚……”

一聊完,吴能抬头看向离三,冲他招呼了一声:“哎!你也去洗头?”

“不,我去剪头。”

“嘿,都一个意思。打算找什么价格的?”

“尽量能便宜就便宜。”

“瞧你抠搜的劲,第一次去不给自己挑个好的?”那年青瘪瘪嘴,说话带几分嫌弃。“别怪我没提醒你,便宜的手艺都不怎么滴,整得也不好看,到时候挑错了可没理说。”

“美丑我不挑,都一样。”

“庸俗,忒庸俗,俺说你们这些嫩芽啊……”

梁二柱子截住吴能的话,问他:“行啦行啦,吴能,就说愿不愿意一块吧?”

“成吧,看在一个工地,又是‘同道中人’,省得你个嫩芽给人坑了。”没正经读过一天书的吴能多看了几本小说,竟能活用成语。同道中人,可不是同一条道上的。

“喂,你怎么样?”梁二柱子搁下牌,转过身问向离三。

“离这远吗?”

“不远,三四分钟准到。。”

离三微笑道:“行,麻烦你带路了。”

“那你等等,等我这副牌打完。”这局牌也没打多久,吴能最多出了三张就输钱了。他面色不虞,心里有气,把牌甩在桌上,抄起所剩不多的票子起身,喊了一句:“走吧。”

“哎,吴能,又去找你的凤啊?要俺说,你就甭去了,丢俺们鲁东人(yin)的脸,那么孬,嘿,才两分钟就无能喽。”

同乡的调侃,淹没在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离三压根没听清。

……

一条街上,昏暗的路灯照不清来往人的模样。

一个巷口,却向外散射出比路灯更亮的光,粉的,红的,紫的,颜色妖艳,暧昧诱惑。

站在光下的,是一群夜里找食的流莺。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露肩、露腿,最裸露的是身前两摊肉。

“帅哥,洗头吗?”

无论是多大的年纪,长相多埋汰,只要是男人,从不挑食,搔首舞姿都去搭讪。风一吹过,从她们身上飘出的香水味,很快扩散到四处,刺鼻异常。风尘味,许还混合着她们唇齿间的尼古丁味。

离三不禁疑惑:“这里有理发店?”

“怎么没有!这里,嘿,可是有名的洗头按摩一巷子。”吴能说着,笑容逐渐猥琐。

摆脱了站街女的纠缠,他疑心越来越重,但还是跟着吴能走进了小巷。巷子很窄,右边是一堵墙,它在灯光的映照下粉红发紫。

左边是一家家紧挨着开张的洗头店,店门多是玻璃门,从外往里一瞧,一眼就能看见座位上坐着的各色穿着打扮的女人,矮的高的、瘦的胖的,无所不有。

她们有的在补妆,有的在揽客,但离三没发现有一个是在理发。便再看了眼玻璃门上贴的各种时尚发型的海报,未免有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感觉。

“吴哥!”

踩着白高跟的凤儿挽住吴能的胳膊,一面拉扯近,一面态度热乎地说:“你可算来了!”

“凤儿,是不是两三天没来,俺想嘞!”吴能的占着凤儿的便宜,口花花地说些荤话。

“吴哥,你不知道。刚才你没来前有俩人就想找我,要不是念着你的好,这会儿你可得找别人哩。”

“嘿嘿,好情妹妹。今个晚上,俺非好好收拾你。”

“走,房间都预备着呢。”凤儿由着他占便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俩人紧紧依偎着就往一家店里走。

离三见状,终于确定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他摇摇头露出自嘲的笑,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长相不差的一女给拉住。

那女的抓住他的胳膊还死死不放,一面往他身上倒,一面眨着眼说:“呦,平时没见过你呀,头回来吧?嘻嘻,看着长得蛮帅的,也挺壮实的,这样吧,给你打个折扣,一晚上四十?”

离三被这种亲近搞得浑身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拿开那女人的手,婉拒道:“不好意思,我来错地方了。”

“姐姐我都懂的,第一次嘛,呵呵!”女人显然是看上了离三,她的手尽管被离三抓了下来,却很快又拉住了他。“一回生两回熟,来多了就习惯了。帅哥,就别不好意思了,一晚上才四十,姐姐今天可是赔了本呢!”

离三往后一退,保持了两三步的距离,他伸直手说:“我要找的是理头发的店。”

女人还以为他因为头一回害臊拉不下脸,于是乎揶揄说:“呦,来这里理发?是要姐姐给你下面理理吗?”

在旁边看热闹的姐妹听得一乐,几乎同一时间噗嗤一笑,有一个和她熟悉的姐妹更是捧腹大笑说:“哎,小兰姐,生面孔啊,这一看就是个毛没长齐的,是该给他好好理理下面。”

也有操着方言不怕事大的说:“什么理发啊,小兰,他是根本没看上你。”说着那晃动水桶腰的阿姨向离三招了招手,声音洪亮道:“哎,小子,是第一回吧。来,让阿姨疼你,事后按规矩俺再补你一个红包。”

掉进了盘丝洞,相中他的英气俊朗、雄健壮硕的蜘蛛精,不得个个张牙舞爪的。

其中一个性子急地直白道:“这样的,姐儿倒贴都值!喂,帅哥,有相好的吗?没相好,要不就便宜姐儿我。你放心,姐儿可温柔了,伺候你这样的,姐乐意呢,准让你舒舒服服的。”

更有的在围观之余,还不忘招揽生意,跟人眉来眼去,一遇到有意的,一张口就做起买卖:“…五十一次,八十四十分钟内随便弄,一百……一晚的话,少说也要一百三,套钱另算。”

面对众人的戏谑讥讽,离三付之一笑,而且昂首正步,每一步都恰当好处地踩在她们奚落讥讽的每一笑声,脸上既无一点羞愧,也没半分羞赧,而是像天地包容万物兴衰那般的沉稳从容,看向花枝招展的蜘蛛精,一本正经地问:“剪个平头,多少钱?”

诚恳认真的语气,不似玩笑的回答,大出她们的所料。

离三重复了一遍:“剪个平头,多少钱?”

人有好奇之心,尤其对那些异乎常规难以遇上的往往多看几眼、多听几句,纵然是流莺,也不例外。可以说,人之始,性奇也。

但好奇的劲儿总归要消退,就像再美美若貂蝉昭君,多看也难免会有看倦的时候。她们对这样正经的回答,渐渐地失去取笑打趣的念头,慢慢地在他一次又一次提问下,心底里,仿佛被水钻钻穿了眼,正不断有一股股羞耻感如水柱喷涌而出。

“理个平头多少钱!”

不再是哗众取宠、看热闹眼里的笑话,它听上去是多么的刺耳扎心,唤醒她们在堕落沉沦中丧失的道德感,使她们一想起自己的不光彩,打着厚厚粉底的妆容都遮掩不住不自然的反应。

她们笑他,有意的,是一种取笑;他问她们,无意的,是一种讥笑。反反复复,那一句句仿佛一下下鼓捶,捶得她们的脸皮,砰的一声如鼓皮穿了一个大洞,体无完肤。

仁之端,是恻隐的话,礼之本,那当是羞耻。

“神经病!”

“七叶子(方言:愣头青),甭跟他搭理!”

“你个损崽脑壳坏是不……”

她们像遇到苍蝇似的避之不及,一个接一个放出脏话粗话。离三闻若未闻,望着那些逃窜的暗娼流莺,她们像被驱赶的蚊子苍蝇,嗡嗡振响,又围在那群客人周边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他不由地失望

秦淮江畔、八大胡同,那些扬州瘦马,那些花魁娘子,还有更低一等的烟花土娼,仿佛重现在眼前。

有何差异呢?

想来想去,应该是女权的有无与多少。

在稼穑未兴,以采集为生的时候,一个种群的繁衍生息,形成了母系社会、女权部落,她们有着独立地位。

但当春种秋收,围绕农田施劳苦做,在生理上占据优势的男性注定是社会生产的主力,渐渐男女有别,曾以繁衍权享有地位的女人慢慢屈服于生存,成了田地的附庸,男人的附属,以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土地田产私有,让财产依附田地、生产依赖男人的女性渐渐沦为可交换的商品,灾荒年间甚至有过典妻卖女。与之而来,在经济形成的政治、文化的压迫与束缚也开始愈演愈烈,比常言的红颜祸水,更加洪水滔滔。

但它粉饰得极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代时以男人为主的知识分子群体手里攥的是“道”。他们可以在书本典籍中树立他们心仪的形象,在宗法礼教中塑造他们心目的典型,制造舆论,传播他们心中的好女人。而女人呢,她们早在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理中灭去了人欲,没有了话语权,她们不能够呐喊,不容许抵抗。

再说,抵抗又能怎样?她们学的就是三从四德,不是四书五经,哪怕学会了八股制义,庙堂上又何来她们的位置?

也许公主能罕见地有她们的跋扈,可是给她们底气的不是女权,而是皇权。

更可惜这世道,灰姑娘多,公主少。即便是公主,又何尝不是一群被圈禁在权力圈当作羔羊豢养着,拿来装饰门第、炫耀豪富、彰显地位、认同尊位的“吉祥物”,在议和中,她们的爱情婚姻,同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理。

直到

直到热血洒江边,牺牲多壮志,终于换到了一声真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自此,女人干体力活,干脑力活,干她们保障自己生存的活。不再阿附他人,自力更生,由此得以独立,由此她们的个性得以解放,由此她们的权利得以争取。

可眼下,有这么一批人,竟主动地将古时多少女性梦寐以求的权利一一放弃,又投身于几千年来无数女人强颜卖笑的污秽勾当,成了遭人唾弃的行尸走肉,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堕落此道,其乐融融。

究竟为什么?

思绪仿若泉流般潺潺流得很快,离三却才走过了第三家,距巷口还有几步路。就在这时

“请问是你要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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