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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红蜡烛下的红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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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声偶尔传来,丝弦或断或续,大戏,已经开唱了。

夜风也大了吧,竹叶沙沙作响。院门上的门环儿也在叮叮轻扣,每一个第一次听到这声音的人,可能都会认为正有人乘月归来轻轻敲门。

漏雨的声音更脆了,墙角接雨水的碗就要满了。

我说:“太奶奶,我去拿东西把那碗换掉吧的?”老人点头:“东厢房中间的饭桌上有碗。”

走到屏风门口时,忽听到老人对小语说:“来,换上它,让太奶奶看看……”

小语则是羞讷而惊讶地噢了一声,她一定是低了头说的。

堂屋的八仙桌上,另一支红烛正在静燃,我本来可以拿着它去东厢房,但,我却没有——好久没体会过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的感觉了。

夜清凉。从院子里走过,锣鼓和唱腔以及风声都清晰起来,说不出胸中是轻松还是压抑,长长吐了一口气,扭头,透过白白的窗纸,堂屋东间里的烛光显得很稀薄,像一朵微红的云,但仍可清晰地将一个人影、那是小语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手,腰身,正在动。哦,那一定是小语在更换旗袍吧?穿了旗袍的她该是风情几万重?

摸了一个空碗走进堂屋,手掀门帘一进东厢房,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一望之下,我还是看得心坎儿一抖,晕眩了一下:小语,她穿着那件火红火红的足以灼痛我的旗袍,正站在烛光里,正在老人的“转身吧”的话语里轻轻地转身,那肩那手那腰肢那羞羞一笑——

她若此时行走在北京的街头,孤傲而华贵地行走在拥护的高楼之间,行走在人工的草坪之间,行走在排放尾气的车流之间,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行,该引燃多少颗追逐浮躁的男人心……

“太奶奶没有说错啊,你穿这旗袍,和当年太奶奶一样合体,一样。你也是个生来就当着旗袍的女子。”老人背对着我,赞叹着,“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应当享受旗袍的美丽的。”

小语刚“唔”了半截,看看我,眼神,忽闪忽闪的。我正想跟着夸两句,她忽然咳嗽了一下,看样子怕是着凉了。我赶紧进去,一边走向墙角换碗,一边催小语披上件衣服。

这时,太奶奶问我几点了,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十点,太奶奶。”

老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语,爱怜地:“睡了吧,年轻人不经苦呢。”

小语:“太奶奶,我陪你睡吧?”老人笑了,“相爱的人在一起不易,不定哪天就分开了,一旦分开,想重逢就更不易了,太奶奶不需你陪,再说,我一人独睡,惯了。”

小语用手拉着老人的手还在央求:“太奶奶,你就让我陪你吧?”

老人用指了指床:“那床,已闲了八十三年了。而它的命生来就是让人躺的,总没有人去,它亦会寂寞。你们,且在这儿吧。”

小语便不再坚持,看看我,眼神很无奈。我才不管那么多,有点好笑地只等上床了。

我和小语送老人回西厢房。出门的时候,小语问她:“太奶奶,你平时焚香吗?”

老人摇头:“从不,不忍看那东西陪我变成灰烬呢。”

我和小语都噢了一声。

送老人回来,小语又连着咳嗽了几声,我催她赶紧上床,别感冒了。

小语不在乎地将披在身上的上衣扔到床上,展双臂,踮脚尖,那姿态,美死。

我由衷地赞叹:“小语,你知道吗,你穿着红色的旗袍真的像中国版的天使!我就弄不明白,这上帝干吗非得让天使穿白衣,要是穿上红旗袍,不是更招眼儿就会让更多的人看到天使进而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吗?”

小语:“招眼儿有什么好,现在打猎的多,万一把红衣天使当鸟打下来,那岂不是上帝的悲哀?”

我一边说着有道理,一边拿起床上的另一件黑色的旗袍:“你能不能把这件黑色的旗袍再套上啊?”

小语根本不理呼我:“干吗呀,我这就上床呢,冷……”话没说完,又咳嗽了一声。

“快快,上床上床,别感冒了。”我一边推她一边说,“我是想让你文化一下呀,如果你红旗袍外面再套上件黑旗袍,你就等于穿上了‘红与黑’这本世界名著了,多有品味呀。”“只要你不作那个偷情上瘾的于连就成。”小语边说边极快地叠着那黑旗袍,叫我放回到柜子里,然后她坐上床头上,扑地一口吹灭了蜡烛。

“干吗呀你,”我转身向前一探两手,抓了两手空气,脚碰住了脚踏板。

“你先在床下站会儿,我得把旗袍换下来,穿上紧身内衣。”

“我一个半截老头子,你怕什么呀。”我歪着嘴笑,反正小语也看不见。

“你在这儿得规矩点儿,不然就是对太奶奶不敬。”小语一边认真地说着一边悉悉索索地换衣。

“瞧你说的,以前我没规矩吗?”我一脚踏上脚踏板,“好了没有,我要上床了,哎,对了,我睡哪头儿?”

小语嗯着想了想,但没说什么。

那我不客气了,你睡东头我也睡东头,从来都是男不怕女,贫不怕富噢。

“好了,上来吧。”小语的声音好像不太自然,从床的内侧传来。

为防不测多根缰绳,我合衣上床,床,纹丝不动,原为为它会调皮地吱呀一声呢。

被子面儿真滑,绸缎就是绸缎。被子里真暖,好像是纯棉的,有些粗,但那是一种纯朴而自然的粗,就像用山泉泡人参,不是神仙你还真享受不到。记得小时候光身子穿进新浆的棉布里儿被窝,感觉有点硬硬的,但有种香气却是软的,甜的,都想用舌尖舔一下呢。

床真宽,就像小语不在床上一样。

“在哪儿呢你?”我真想用手朝里摸一把。

“废话。”小语就在我身边坐着,冷不丁来了两个字,吓人,我们离得原来是如此之近。黑夜,让人的距离变得很近,但只要不拥抱,你反而会觉得更远。

“睡过顶子床吗?盖过这样的绸缎刺绣鸳鸯被吗?”我用手来回地抚摸着被子面,有凸起的地方,那一定是绣出的鸳鸯的头或脚了。

“没有。”

“听我爷爷说,这一架顶子床,在以前就要上百两银子,不是大户人家根本买不起。而这鸳鸯被嘛,可是新郎新娘新婚之夜才用的被子呢。以前的人比较封建,天黑之后,两人睡在同一头,天亮之后,再把其中一个枕头放到另一头。”

“为什么呀?”

“因为,以前,在农村哪,如果两个枕头放在床的同一头儿了,就表示两人昨晚行夫妻之大礼行夫妻之大乐了。”

“警告你,别瞎想,只所以和你同床,只是不想拂了太***美意。”

“我只是在讲一种风俗,你又想什么呢同志?”

我无辜地用手拍了拍枕头,哗哗响,又用手捏了捏,笑了:“今天你可真是睡福不浅,这枕芯儿竟然是荞麦皮子的,舒服啊,你可以自主调节枕头的高度,嫌高,只需抬起用脑袋用后脑勺轻轻砸几下,嫌低,抓起枕头用手一抖即行了,小时候,我爷爷晚上睡觉枕,我白天枕着玩,挺好。现在,在市面儿根本见不着这样的枕头了。没想到在太奶奶这儿又重温旧枕了,三生有幸啊我。”

“我真是想不明白,不起眼儿的陈看旧事打你嘴里出来,就显得那样喜兴,是事儿快乐还是你快乐?”

小语问得挺深沉,我把身子向下缩了缩:“当然是人快乐。一个快乐的人,就算是回忆苦难,苦难也能变成值钱的古董。一个不快乐的人嘛,就是回忆幸福……错错,不快乐的人根本无幸福可言。应该说,一个不快乐的人所有的回忆都是不值钱而且很难处理的垃圾。你想知道快乐的人如何对付不快乐吗?”

小语肯定在黑暗中摇头。

“快乐的人对待不快乐的事情,就像厨师用快刀子削土豆,只要不剥掉手指头,就一个劲儿地削削削,直到把土豆儿削光!”

“一个人怎样才能变得快乐?”小语忽然问了一个让我暗喜的问题。

“方法有两种,”说这话时其实我根本还没想出方法的具体内容,“一个是……一个是自己修炼,这种方法比较慢,另一种是跟我学,拜我为师……哈哈……”

“美得你。”小语的声音恨恨然。

“不信啊?我们这儿有句俗话,叫‘要想会,跟师傅睡’……哎哟!”

小语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干脆把整个身子都缩溜到被窝儿里了。“”

“信命吗,哥?”小语突然问。

“信。”根本不用想,谁要是本来不信就说不信,那纯粹是傻子王国的国王。

“信缘吗,哥?”

“信。”说这话时,我心里真的很感动,就为小语那一声真真切切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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