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海涛又到浏鞍河畔走动。远远地看到一人从大桥上骑车赶来，却正是好友周童。他急忙呼喊。原来周童在家闷得无聊，趁机来寻海涛叙旧。两人顺着河畔边走边叙。谈到考学，周童叹了口气道：“唉，我对考学早就不感兴趣。说好一点，是块敲门砖；说孬一点，只不过是一双破鞋罢了。所谓弃之如敝履，我就是这个看法。不过你可不要介意，我并不是说你得到手的是一又破鞋，既然考上了，你就努力进取吧！”
海涛知他秉性耿直，便劝他道：“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没考上学，也未必就没有前途。人生多是失之东隅，而得之桑榆。你有你的追求，这就看你如何操纵了！”周童便面无神色地叹道：“唉，我爸还非要让我再复习一年不可。我呀，就这个命了，复习也是枉然！只是我不甘心的是，难道说今生今世真的与她无缘了吗？”
听他如此伤感，海涛本想劝他重头再来，雨露的事儿可以搁一搁，更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必“多情反被无情恼”呢？但看他一脸痴情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只得像幼儿园的阿姨鼓励小朋友勇敢发言一样，鼓动他道：“对，对，再努力奋斗一年。到时你一鼓作气考上了，不怕她薜大小姐不动芳心！”
周童的心头稍有慰藉，又与他论及建档之事。海涛却担心建档别出了啥问题。他便肯定地说道：“只要建了档，录取是无疑的。况且你的分数是全乡最高的，怕啥呀？”海涛心中仍没底儿，摇头道：“其实我担心的是学费太高，像我这家庭承受不了！”
周童拾起块碎石子，向河中投去，一串水波冲向对岸。海涛也拾起一块投出去，无奈力道不匀，石子只在水面跳跃两次便坠入水中。他沮丧着脸，很是忧伤。周童便安慰他道：“别担心！去年俺村一人考中师范，学费才**百块，只有高价生才交四五千。你一定是计划内的，最多不过千把块钱。这点儿钱你总该有吧？”
海涛想起母亲刚卖猪的钱，心头稍有安慰。周童趁机扯上他事，他不再忐忑。这晚周童住下，二人吃些便饭，睡在院里聊了半宿。天刚明，周童便起身回家了。
上午海玲忽然赶来。她是来向海涛告别的。原来她要与本村几个女孩到杭州打工，其实是她父母听从海燕的主意，担心她和海涛玩热了，啥事儿都不好收场，便指使她外出，一来可挣些钱，二来也让陈家知道她是个正经人，不至于牵牵扯扯的乱七八糟不好收拾。
海涛没阻拦她。海涛妈待海玲走时塞给她一百元钱，留着出外路上买些吃喝。海玲趁海涛送她时说：“你正用钱！我家有钱，我姐还给了我几百元路费。这钱就留着你用吧！”又掏出五百元钱塞给他。海涛很感动，心里热乎乎地说：“我不知道你啥时走，也没法送你。你到那儿可一定要来信！”她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低头咬咬牙就走了。
又过两日，海涛正在窗下读书，忽听门外有人喊，出来一看，是蔡湖看大门的老蔡头，忙问：“哟，你咋来了？有事吗？”老蔡头答道：“我来给你下通知，快拿五块钱来！”此人一向是先交钱后办事，决不像老杨那样冒着酷暑下乡还被何九丰给宰了顿酒饭。
海涛以为他是送录取通知书的，随即回屋取了五块钱给他。他却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陈海涛：
见通知后立即带好现金来县城光明旅馆找许站长。你的档案出了问题，需及时改档。
蔡湖乡教办室”
海涛不由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送走了老蔡头，他将实情说与母亲，母亲便让他去找舅舅，看应该怎么去办。
他只得磨磨蹭蹭地赶往舅舅家。李如是以为他是来报喜的，一听情况不妙也没啥好主意。两人只好带上几百块钱赶到县城找到许文发。许文发正与老板娘调情说笑，见二人来到，细说详情。原来是海涛的毕业证上盖的钢印不很清楚，提档人员认为有伪造的嫌疑，把档案给压了下来。
李如是忙问有啥补救的办法。许文发轻松地笑道：“天下没有办不好的事儿。没办法补救，叫你们来干吗？我不绕弯子，先拿二百元钱，我去补办一张毕业证；然后我带你们去找提档的人，再塞两个钱就成了。”
李如是与海涛方长舒一口气，便按他说的去办，很快就搞定了。上午又单独请他进宾馆吃喝一通。许文发果然厚道，酒风同样了得，与李如是称兄道弟，仿佛一母所生，一句“一切都在酒中”让爷儿俩似乎明白了许多许多。
不过这前前后后又花钱又请客的，终于宰光了那笔刚卖猪的钱。海涛思前想后，那毕业证本是学校办理的，钢印不清楚也应由学校负责！唉，还真应了许文发的那句话，责任果然都需要自负的！
李如是却夸许文发酒量好，有当领导的本事。他教导海涛说，当今之世不能喝酒无以混人，不能混人就无以成大事。海涛只心疼卖猪的那笔钱，本来留着当学费用的，谁想竟被这档子事给花光了，如今手里只有海玲给的五百块钱了。想到这儿，他无比心疼，舅舅的教诲一句都没听进去。
一周后，老蔡头果然送来了录取通知书。海涛急急拆开信封，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笔数额惊人的数字：学费共计陆仟贰佰元整（600.00）。他脑袋“嗡”地一声炸响，仔细再看一遍，希望计划内招生的学费不是这个数字。然而，为了创收，泉安师范经过研究并上报主管部门批准，收费不再分类，无论计划内还是计划外招生，一律是陆仟贰佰元整。海涛一时语焉，仍然保持镇定，他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些。
可是老蔡头仍立在旁边对母亲说着恭贺的话。她高兴地听着，按照对方要求，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十元钱。然后她走进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卫生香，小心翼翼地抽出九根，双手颤抖地取出火柴，划了几次方才点燃，将香插进香炉中，口中喃喃地说：“涛他爹，孩子现在考上了。你也该高兴高兴呀！”海涛走进来注视着这些，两行热泪从脸上滑下。母亲以为他是高兴，劝说道：“哭什么？要笑才行！”
海涛再也抑制不住，跪倒在地上哭道：“爸，我是考上了！可是我没法去上呀！”那张通知书便从他手上沉甸甸地坠落下来。母亲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从地上捡起那张纸，放在眼前看了许久。她虽不识字，但几个阿拉伯数字还是能看懂的。泪水从她干皱的眼角流出来，不过她没哭，她拉起海涛说：“孩子，不要怕，咱家有钱！”便起身进了屋。海涛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想不出屋内哪个地方还能有这样一笔巨款。
不久，母亲拿着一个红红的布袋出来，双手颤抖着解开它，二十几块明晃晃的银元滚落下来，相互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海涛顿时惊呆了。他没想到母亲还放有这些银货。这真是喜从天降。可是转瞬之间他又犯了难，这些银元又该值多少钱呢？他更清楚，这些银元应该是父母毕生的财产，决不能就此花掉。他要设法让母亲留下这些银元。父亲去世时母亲都没舍得卖掉，而今更应该保存下来。他要另寻门路。然而他看到母亲笑容可掬的脸，却不知如何说服她。
母亲看看他不说话，忙问：“你看我们到哪儿把它卖掉？”海涛急忙说：“妈，这东西不能卖的。现在已没人要了，你还是留着吧！”
“不可能的！我听你陈二娘说有人收，一块银元值一二百块呢！等卖了这些，再向你舅借了些，就够你的学费了！”母亲的话语里充满了坚定、自信和希望，仿佛一切都有了着落，再无须担心似的。
海涛更是伤心，哄母亲道：“银元不能卖。钱我去想办法。你不知道，卖银元是犯法的。”
母亲听到这里，反问道：“犯法？我还真不知道，人家卖都不犯法，咱卖就会犯法？那你说咋办？”
海涛苦笑道：“妈，你放心好了。钱，我去向海玲家借。反正是一家人，海玲说她家有钱。还有她姐姐，当干部哪能会没钱？”
提到海玲，母亲叹口气道：“我以为你有啥法子呢！”前后思忖了一会儿，又说道：“这样也好，我想她家也该没啥意见！总归都是一家人了。你个乖孩子可不能使了钱又变了嘴，那要坏良心的！”
其实海涛知道，他不可能向海玲家借钱的。现在他似乎明白了，是海玲父母不信任他，所以让海玲外出打工的。他听到母亲的训导，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通知书卖给他人，得上一笔钱，他也外出打工去。他不想告诉母亲，便应道：“放心吧！你儿子不是那样的人。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母亲看到他如此自信，心中稍安。她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儿子的话给了她安慰和后盾。她计划着明天回娘家去一趟，自古来都是亲帮亲，邻帮邻，如今儿子考上了学，亲兄弟不会不帮她拿点儿主意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