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三人赶往另外三个仍在享受遗属补助的亡故教师家中。原来这些亡故教师的家属均已于前两年去世，而他们的孩子尚不能独立生活，村中便有能人出谋划策，没有把死亡人员上报中心校。其实超期享受政府补助的现象在农村较为普遍，曾有个教师死了十七年才注销掉他的工资待遇。当三人一一通知这些人将要取消补贴时，三户人家的后代都表示理解和支持，并没费多少口舌便结束了这趟行程。
踏上归程时已是黄昏，瑟瑟的秋风从车窗外吹来。路边的树木顶着几片枯叶，路旁的草一片枯黄。到处都是一派肃杀而萧条的景象。海涛坐在车后面，痴痴地望着西天的残阳，心底陡生几分凄凉。他忽然想到了已故的父亲。父亲去世前还只是个民师，尚未转正，所以去世后母亲也没得到政府的任何补助，更不可能超期享受了。更令海涛感慨的是，父亲的全部档案竟被许文发转卖给他人使用，虽然那人以捐献名义给了他八千元钱，可是他仍对这种冒名顶替的现象深恶痛绝。尽管许文发对此一直讳莫如深，却也无法让他一无所知。他早从影华口中得知，顶替父亲档案的是许文发的一个堂兄弟，前年就已退休在家。海涛回蔡湖工作后，一直想见见这位冒名顶替者，却一直未能如愿。他此刻想起这些，更为自己十多年来的努力奋斗感到无限伤情。虽然现在的他比一般教师生活得平安而富足，但心中的不平与郁闷却时时冲荡着他。他同时也相信，倘若父亲没去世，母亲也同样健在，他即使考入师范学校，也未必有现在生活得更安稳。这种姻缘造化是他所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让他在走投无路时得到了那笔类似契约的八千元补偿，也让他遇到了影华的悉心照顾和以身相许。所以他必须感谢许文发，感谢许文发当年的那笔馈赠。他在感谢之余更是叹息，即使当年许文发完全占有了那笔补偿，也是无可厚非的，他更有可能终生都不会得知事情的真相。从这一点上来说，许文发虽是贪鄙，却不会昧着良心做事。也许他曾经得到些利益，但毕竟帮海涛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今天，许文发不再是当权者，所以做事往往只是拖油瓶似地应付。但让海涛坚信不已的是，如果许文发做了中心校长，也许蔡湖中心校的一切虽不会有太大的进展，但至少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因为他看得出来，许文发有贪心，但胆小怕事，他很容易得到满足，决不是欲壑难平的无底洞。相反，目前中心校的其他成员，包括各小学的负责人，只要是实权派，都是些见钱眼开、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回蔡湖这五年来，他了解到萧逸文为夺得中心校长之职，不惜让新婚到手的桂霞引诱于运南，诱迫他写信举报许文发的斑斑劣迹；在赢得了这种权欲之后，又出卖其他职务，笼络众人肆意操纵中心校的一切事宜，进一步孤立许文发，致命他主持的业务工作陷入被动。这种不以大局为重、完全以个人权欲为中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当权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大作为大成就的，也更不可能为广大师生带来更多的福音。至于其他那些受他操纵并与之同流合污的作怅者，也只能是他这种阴险小人所豢养的看门狗罢了。
想到这儿，海涛看看车内耀武扬威的两位领导，顿觉一种孤独的绝望笼罩着他。他心如死灰，与他们为伍就是一种羞耻，可是现在的他仍在替他们服务甚至是为虎作伥。今晚的奔波看似警告这些脱岗者，实则不过是为他们敛财聚权做个铺垫罢了。眼前的这些人，他们并不从事教学工作，却支配着中心校所有的生杀予夺。这实在是教育改革的倒退与悲哀。他们在为萧逸文构筑并守护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利益群落，同样攫取着其中的最大利益。那些立足于教学一线的教师，老杨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却一直在闭目塞听地卖力工作着。他们也看到教育这块巨大的蛋糕被利益群落中的当权者瓜分得一无所有，却仍然尊崇高尚的师德坚守着最后的三尺讲台。尤其令海涛苦痛的是，他对这种可恶的瓜分明明看得最清楚，却还得酒醉一般强装不知。因为他必须麻木不仁，否则就无法独善其中。这就像身处在一群醉汉之中，你也必须装作喝醉，不然就会让他们认定你才是直正的醉客而被众人嘲笑辱骂。可怜这个世上，举世皆贪的背后还能有几个难得糊涂的清官？他们也只能立足于贪污腐化的土壤，慢慢变成一棵貌似昏庸贪婪却心地善良的无能之辈，却还要在物欲横流的尘世中漂漂浮浮，随波逐流，有时被他人撕咬一口，说不定还会遍体鳞伤，搞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甚至是遗臭万年。他们注定不是当权者，仅仅是陷入侯门的一个过客，甚至连个过客都不是，而只能是个看客而已，却无法逃脱当权的戏弄和玩耍。
海涛不愿思考下去，他希望回到蔡湖后立即到班里上课，即便是和学生在一起，他也会感到些心清气爽。虽然这些孩子是那么淘气以至让人了无希望，但他们毕竟还是一群干净的少年，是人性中最为天真纯净的一群。与狼相处，要么遍体伤痕，要么变成其中的一只；与羊相处，得到的不是伤痕，而是温良，这会让人变得平和而又善良。他又想起了走失的凤荷，她为什么会和那些天真的孩子一样爱看《喜洋洋与灰太狼》？他虽没完全看过它，但他了解到孩子们包括一部分成人都喜爱观看。仅是因为它的语言诙谐可笑吗？他想并非如此，而是这部动画片真正诠释了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巨大差别。灰太狼代表的是以狼性状态存在的利益集团，喜洋洋则代表着以羊性状态存在的温驯善良的群体。二者的矛盾碰撞出诸多可笑的故事，更映射了人类社会永远无法相互抵消的两种生存矛盾。然而凤荷正是在看了这部动画片后走失的，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损害和打击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额头冒汗。恰好车到蔡湖，赵奉宪对孟庆贺说：“咱就不回学校了，去老王那儿弄些饭吃！”孟庆贺当然同意。海涛却开口说：“我下车吧！还有自习课要上，不然班里要乱成一锅粥了！”司机立即停下来，海涛没等他们回话便匆匆下车而去。
走进校园，他远远地听见七（4）班里乱哄哄的。他不敢怠慢，快步走进去，刚才还乱作一团的教室立即安静下来。他扫视全班，发现张大虎、刘肖风等四人为在班内。他没发火，走到这几人的课桌前，顺手打开桌子查看。在张大虎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个已经抽空的烟盒，在刘肖风的抽屉里找到把火机。一股极度的气愤在冲撞着他，他不能原谅他们。旁边的学生看到他脸色苍白，有的做鬼脸给同伴看，有的则倒吸一口气，有的却旁若无装作看书。海涛猜想着这几人的去处，在班里来回踱了两圈，便迅速冲出教室，向男生寝室奔去。
夜幕中的校园分外热闹，其他几个班的自习无人看守，学生们在走道里奔跑如飞，叫嚣声振荡着夜空里刚刚闪亮的星光。学校历来是考后三天松，但不至于松到这种地步。许文发一向爱在校园里走动，此时却也不见踪影。萧逸文简直像飞碟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夜晚的校园是从来见不到他的。值班教师倦缩在值班室里，仿佛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根本不管外界的事。其他教师或是聚众饮酒，或在一起赌博，而且还不住地议论着说，就让这帮孩子们玩吧闹吧，专家们不是早说了吗，他们应在玩乐中求知，不能管理太严的。现在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并非老杨式的孜孜不倦的授课者，而是善于为学生打掩护帮他们欺骗班主任的老师。只有那几个所谓的加强班内，还有教师站在讲台上讲课，或者立在门前看管着他们做无休止的作业，却对那些趴在课桌上睡觉的学生无奈地摇着脑袋。
来到教学楼后面，海涛抬头看教学楼上通明的灯光，忽发奇想，幸亏我们地大特博，人口众多，这么多的学生不可能都得成为栋梁之才，否则就业压力就会更大；也许高层的领导早就预知到这种境况，所以才任凭这种放任自流式的教育随波逐流，只要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努力学习、十分之一的学生成了才，就已经足够这个社会发展的了！这个可笑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很聪明也很不可理喻，很可笑更不堪一击。他摇摇头，以摇摇头，仍是快步奔向男生寝室。
寝室里安静得很。灯光像荧荧的磷火在院里闪烁着。他忽然害怕起来。据说这儿曾是一片埋满死人坟地，这些年每到清明还有人到此烧纸放炮。但这种害怕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这儿毕竟是学生们群居的地方，哪里有鬼魂？他正了正身子，朝那几间熟悉的寝室走去。他猜想着捉住张大虎几人抽烟的现行，心里更加落魄失望，却不得不迈步前进。（未完待续）